看着杜夫人无力地被扶出去,我“噌”地冒出一股无名火,一把甩开阿瞒,瞪他。
阿瞒轻轻地“咦”了一声。
被扶到门口的杜夫人眼睛一亮,转过头来,看向阿瞒。
可是阿瞒重新捉住我的手,继续低头研究,看也未看她一眼。
明眸微黯,杜夫人轻轻垂首,缓缓走出府去。
那一回眸,却让我抓住了一根线索,心里“突”地一跳,我扫视了一下房中众美人,果然……
美人虽然各有各的美,可是,如果将她们的容貌拼凑在一起……我脑海里隐隐浮现了一个女子笑如春风的模样。
——我刚刚在广场看到一个十分有趣的女孩。
——她也叫笑笑呢。
——更有趣的是……她给我一种感觉……
——她啊……两眼无神,印堂发黑……嘿嘿……和以前的我一样,一脸要穿越的倒霉相啊……
一个有些幸灾乐祸的甜美声音在我耳边回响,那张精致绝美的容颜在我脑海中浮现。
安若,安若便是他们口中的笑笑?
丁夫人幽静淡然的眼,尹夫人柔软含笑的唇,刚刚杜夫人那微微上挑的眉,还有房中其他美人,或鼻,或额,总有一处相似。
我有片刻的失神,眼前这些美人在他眼中竟只是一个人么?
在他眼中……这些美人,竟都只是一个女子破碎的拼图?
那些眉眼拼合起来……便是那一个笑如春风的女子,那个和我同名的女子……笑笑?
开什么玩笑!
我错愕地瞪大双眼,猛地站起身,甩开仍旧握着我双手的阿瞒。
阿瞒抬头看我,一脸茫然,“笑笑……”
我转身走出房间,脚步越行越快。
“笑笑!笑笑!”阿瞒竟起身追了出来。
我不管不顾,径自往前走。
“笑笑,头疼……头好疼……”身后,忽然传来阿瞒的低呼。
脚步微微一顿,我认命地转身,见阿瞒蹲在地上,双手捂着头,很痛苦的样子。
拉下他拼命敲打自己脑袋的双手,我抬手轻轻按揉着他的太阳穴。
“还痛不痛?”叹了一口气,放轻声音,我问道。
“嗯!”阿瞒微微眯起眼睛,舒服地哼哼。
再度叹气,我无语到了极点。
下毒之事便以杜夫人被逐出府而了结,只是,我仍觉得不安,总觉得那一日看到的那封血书对阿瞒有害。
只可惜在这个朝代,我竟成了半文盲。
将阿瞒哄回床上躺着,我转身拿了竹简,趴在案上开始创作……
“笑笑……”阿瞒轻唤。
“嗯?”我无意识地回应。
“我饿了。”
“叫你夫人去。”我甩了甩手,道。
沉默半晌。
“笑笑……”阿瞒再唤。
“嗯?”
“我渴了。”
“叫你夫人去。”
继续沉默。
“笑笑……”不怕死的声音再度嚷嚷。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回头,恶狠狠地说。桌上的书简已经被我翻得乱成一团。自小,我便记忆力过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所以,我正努力将那份血书复写出来,可偏偏这个正主儿还拼命打岔!
“我……我好闷……”一脸的委屈,阿瞒小小声道。
“找你夫人玩去!”我一脸的凶相,“你再吵一句,我便立刻出府,再也不回来了!”
阿瞒闻言,忙不迭地抬手捂住了嘴。
解决了噪音的来源,我志得意满地回头继续我的“创作”。
咬着手中的毛笔,几乎将那笔给啃秃了,我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
将墨迹吹干,我宝贝似的揣进怀里,马不停蹄地去找郭嘉,全然不在意阿瞒哀怨的眼神。
四处问过,竟然没有找到郭嘉。
“备车!”一路冲出房门,我嚷嚷道。
刚出府门,便见一辆马车停在府门前,这相府的办事效率还真不是盖的。我毫不犹豫地爬了上去,“送我去风月楼。”
坐上吚吚呀呀的马车,我伸手摸了摸怀里的竹简,除了郭嘉,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谁,偏偏他又不在。
“姑娘去风月楼何事?”一直一声不吭的驾车人忽然开口。
“找郭嘉。”头也没抬,我便道。
“那小子和风月楼有关系吗?”驾车人的声音蓦然怪异起来。
“啊?”我狐疑地抬头,这人的声音好生熟悉啊。
只见那驾车人回头冲我露齿一笑,一口洁白的牙齿闪闪发光。
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是他!噩梦!一想起受伤时被他蹂躏的岁月,我便汗毛直竖。
“华英雄!”我失声大叫,“怎么是你!”
“嗨!小狼崽!”他右手拉缰绳,扬起左手,笑眯眯地冲我打招呼。
顿时,我脑门上出来三条黑线,这个记仇的烂大夫!
“郭嘉这个时候多半在家里哦。”他笑眯眯地继续说道。
“家里?”我一脸讶异,随即反应过来,“为什么是你驾车?!”
“我正好要去找他啊,你就爬上车来了。”他一脸的无辜。
我开始抹汗,我还以为相府的办事效率很高呢……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了下来,我跳下车,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屋子,不大的房子,却很幽静雅致,连风里都仿佛带着花的香甜气味。
“奉孝住这儿。”华英雄笑眯眯地比了个手势,随即上前推开大门,便毫不客气地闯了进去,一副轻车熟路的架势。
一进门,便见被拴在院子里的小毛正悠闲地啃着草。
原来这家伙还是食草动物啊……我还以为它已经进化了……专吃肉。
“咳咳咳……”屋里传来清晰的咳嗽声。
华英雄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推门进去。
我站在门边,看郭嘉半倚在榻上,只着一袭白色的单衣,兀自咳嗽不已,嘴角已经沁出血丝。
华英雄从门边的架子上取下布巾,走上前,递给他。
“咳咳咳……”又咳了一阵,他才抬手接过那布巾,拭去嘴角的血丝。
那样单薄的身子,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似的。
“裴儿,找我何事?” 他看向我,弯起苍白的唇,笑得温和。
我犹豫了一下,看向华英雄。
“得,我去煎药!”华英雄举了举手,大大咧咧地走出门去。
郭嘉看向我,“很重要的事么?”说着,他伸手去拿一旁的茶杯。
我忙快步上前,拿起茶杯递给他。
苍白的脸上浮现笑意,他笑道:“不碍的,不至于如此。”
“我曾经偶然看到过一封血书,直觉与阿瞒有关,我回忆了一下,复写了出来,但我不识字,你看看写了什么。”说着,我从怀里掏出那封竹简。
郭嘉伸手接过,缓缓展开,随即轻声叹息:“果然如此。”
“你早就知道?上面写了什么?”我好奇地凑上前,问道。
他拉我坐下,一字一句地念给我听,“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近日操贼弄权,欺压君父;结连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不由朕主。朕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卿乃国之大臣,朕之至戚,当念高帝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负朕意!建安四年春三月诏。”(出自《三国演义》)
“皇帝写的?”我微愣,这根本就是想要杀曹操的意思嘛。
“嗯,这应该是皇上写给车骑将军董承的一封血诏。”郭嘉看向我,“你从何处看来?”
“在刘备身上。”
郭嘉看向窗外,“孟德兄中毒一事便与此诏有关吧。”
写给董承的血诏,却在刘备身上……天,到底多少人在预谋着要取阿瞒的项上人头?我开始后悔没有多读读历史了,脑海里的那些历史知识都零零散散,就像段誉的六脉神剑一样,一会儿灵,一会儿不灵……
“阿瞒处境很危险么?”我皱眉,如果阿瞒仍是那个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大枭雄,我自然不必担心他,可是如今他这副模样……
“喂,谈好没有,该吃药了。”门外,响起华英雄的声音。
话音刚落,门便被推开,他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屋里立刻弥漫起一股淡淡的药香。
摇了摇头,郭嘉轻笑,“那么苦。”
“老老实实喝了,病人还那么多话!”双眉一皱,华英雄将药碗递上前。
“喝也是死,不喝也是死,何必受那份罪?”郭嘉说得坦然。
华英雄狠狠地将药碗搁在一旁,“你再不吃药,哪天死了也没人知道!”
“药……很苦的。”郭嘉轻轻开口。
看着他那副模样,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站起身一把端起那药碗,便递到他唇边,“喝!”
他微微愣了一下,定定地回不过神来。
看着他苍白的神色,我有些烦躁地抿了抿唇,抬手就给他灌了下去。
不一会儿,碗就见底了。
郭嘉呛到了,低头又是一阵猛咳,咳得双颊生晕。
我把碗放到一旁,低头拿布巾替他试去嘴边的药汁。
“安若和她的仲颖在一起,很幸福。”低头的那一瞬间,我在他耳边轻轻开口,以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他的身子一下子僵住。
我知道我猜对了,安若,便是那个胭脂糕姑娘,那个笑笑……
“所以,就算你想殉情,就算你真的死了,九泉之下,你也不会见到她。”我淡淡开口,说出的话却残忍得可怕。
他缓缓地抬头看我,清亮的眼睛带着不敢置信般的小心翼翼,“你……见过她?”
我面无表情地点头。
“她……还好吗?”
“好得不得了。”我淡淡地答道。
“真的?”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嗯,她没有死,只是回到了自己的时空。”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跟他说这些,只是看他如此模样,心里有些难受。
“喂喂喂,你们在说什么!”一旁,一头雾水的华英雄不满地大叫。
郭嘉完全陷入真空状态,完全当他透明人,一只手紧紧握着我的手,“你说……她和仲颖在一起,很幸福?”
“嗯,他们还生了一个儿子,叫莫纤尘。”反正已经说了,我干脆说个痛快。
“纤尘?”他又是微微一怔,随即苍白的脸上染上笑意,“那样……真好……真好呵……她应该幸福的……她受了很多苦……”
他的脸上有些微的释然。
“嗯,他们都很幸福,所以,你也放过自己吧。”我一手轻轻拭去他唇边的药汁,一边轻声地说。
我不知道那一个与我同名的女子在这个时空发生了怎样的故事,我不知道她曾经经历了什么,不知道她受过怎样的苦……可是,她终是幸福的……而眼前这个极其睿智的男子,却因她的离去,而陷入痛楚的泥沼……
“我尽量。”看了我半晌,他淡淡笑道。
大概是我灌下去的药起了效用,不多时,郭嘉便沉沉睡去。
看着他苍白的睡容,我抬手替他掖了掖被子,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刮目相看。”身后,一个戏谑的声音轻轻地响起。
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差点忘了一旁还有个讨人嫌的家伙。
“想不到小狼崽也有温柔的一面啊!”凑近我,华英雄笑眯眯地说道。
我背对着他,无声地咧了咧嘴,猛一抬手,手肘狠狠地捅向他的腹部。
“啊啊……杀人了!”凄惨地低呼一声,华英雄连连后退。
我转过身,笑眯眯地欣赏着他那一脸夸张的痛楚。
“最毒妇人心……”他煞白着一张脸,额前冷汗涔涔。
“喂!别装了!”见他如此,我心里微微一紧,该不会真把他打伤了吧。
他背抵着墙,低着头,额前的长发散落下来,双手紧紧捂着腹,一动也不动。
“喂喂……”我小心翼翼地上前,“没有那么痛吧?你是不是男人啊!”
“我是啊。”他忽然抬头,极其认真地点头道:“要不要我证明给你看?”
我愣了一下,还没有回过神来,双手便已经被他握在手心。
“小狼崽……”他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我抖了一下,有点厌恶,下一秒,便狠狠甩开他的手,一拳砸了过去。
他单手接住我的拳,摇头,“真是不可爱。”
我抽回自己的手,下意识地回头,见郭嘉没有被吵醒,才吁了一口气,拖着华英雄走出了房间。
院子里,小毛慢悠悠地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又慢悠悠地转头继续嚼地上的青草。
“他的病,能治好吗?”我开口问道。
华英雄看了我一眼,将双手负在身后,仰头望天,“我初次见他时,是在洛阳,他守着一间糕点铺子,正病着,也不见他吃药。”他回头看着我,继续说,“后来,便熟识了,那时也不知他便是曹操的军师……”
“能治好吗?”我微微抿唇,又问。
“他的身体本就虚弱,奈何身为军师,又太多算计……如此劳神……”华英雄不由地叹息。
“喂!你不是神医吗!”我决定鄙视他。
“我是神医,不是神仙。”他斜觑我一眼,随即缓和了神色,“我会……尽力。”
我微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我相信你。”
他呆呆地看了我半晌,随即不怀好意地凑近我,“别对我这样笑,我怕自己会把持不住爱上你。”
下一秒……
“啊!……”小院内,一声惨叫直入云霄。
“小声点!你想吵醒他吗?”我又揍了他一拳。
“你好偏心……”哭丧着一张脸,华英雄摇头叹息。
我大乐,随即转身,“我要回相府了,你自便吧。”
“顺路顺路,我送你。”他立刻直起腰,笑眯眯地说道。
我抬手轻轻在他肩上碰了一下,一副哥俩好的架势,笑道:“我决定以后对你好点。”
“在下感激不尽。”欠了欠身,作个揖,华英雄眯起他的狐狸眼说道。
走出院子,太阳略略西沉,已是傍晚了。
太阳只剩半个,天边的云彩泛着点点的金光,彩霞满天。
轻轻带上房门,留下一室的静谧,我跳上马车,与他并肩而坐,并没有坐进车厢里。
华英雄扬手轻轻一鞭敲在马背上,“驾!”
马车不急不缓地前行,向着太阳的方向“笃笃”地走,我盘腿坐着,轻松惬意。
“白云飞,雀儿归,青烟袅袅成晚炊,游子行天涯,日暮寻归途,家乡知何处……”悠扬的歌声带着丝丝凉意,一路飘散于风中。
华英雄轻扬着马鞭,一路吟唱,竟是莫名的悦耳。
“什么歌?很好听的调子。”我好奇地扭头看他。
“离人曲。”他停了歌声,朗笑道:“有一种人,注定是要一辈子漂泊,四海为家,几多潇洒……”
“离人曲啊……”我微笑,“调子很哀伤呢。”
华英雄微微一愣,随即轻笑,又接着唱了起来,“明月夜,烛光暖,慈母丝丝手中线,月儿在远方……天涯思亲颜……”
“白云飞,雀儿归,青烟袅袅成晚炊,游子行天涯,日暮寻归途,家乡知何处,明月夜,烛光暖,慈母丝丝手中线,月儿在远方,天涯思亲颜……”
马车一路“笃笃”地走过,那悠扬的歌声也洒了一路。
“有人思念,是一种幸福,能够思念别人,也是一种幸福。”听着那哀思的曲调,我微笑着轻轻开口,望着天边的夕阳,竟有一些茫然。
譬如郭嘉,思念着那一个已然幸福的女子。
譬如曹操,思念着那一个他以为已经逝去的女子……
思念,是你的脑海中有思念之人的轮廓,有他的模样,他的声音,他的笑颜……
思念,是你可以回忆与他经历过的一切,一颦一笑,一滴眼泪,亦或者……只是一句话……
然后,可以随着岁月细细品味,慢慢回想……
而我,能够思念的人,寥寥可数……
我很想思念我的母亲,可是,我记不清她的模样,想不起她的声音……
我很想思念我的父亲,可是……记忆,只剩一片模糊……
只有那个遥远时空中的,阿满……那个心智不全的男子,他有最明澈的眼睛,他跟我一样……是弃儿。
脑海中忽然浮现狗儿黑白分明的眼睛,我心里开始有些疼痛,那个孩子……不知如今又在何方……
整个许昌城该找的地方都找了,竟没有半点消息。
他在怨我么?怨我弃他而去……即使,那是不得已。
“嗯。”华英雄点头应我,“或许”。
到相府时,天已经黑了。
下了马车,华英雄和我一同进了相府。
“奉孝说住在这里比较方便替相爷问诊。” 他耸了耸肩说道。
我点头,正欲说些什么,却发现相府里已是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都是些身着重甲的侍卫。
发生什么事了?
我冲进府中,四下寻找阿瞒。
“相爷……相爷被皇上召进宫了。”丁夫人的声音幽幽地在我身后响起,带了一丝莫名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