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会信?”他微笑。
“我是文盲,就算你把那什么血诏塞进我眼睛里,也是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气急了,我嚷嚷,“就为这个,你要置我于死地,我太冤了!”
“笑笑只有一个,你不配。”他冷冷地说,“你必须死。”
“你这表里不一的臭毒舌!”我咬牙切齿。
他却微微一怔,茫然半晌,“你说什么?”
“毒舌!毒舌!毒舌!”我大骂,“我的名字关你屁事!”生平最恨别人拿我的名字说事!这家伙哪壶不开提哪壶,专门揭我伤疤。
其实,从小到大,我常常在想,尽管第一任妈妈最后仍是将我遗弃,但她在抱着襁褓中小小的我,给我取名为“笑笑”的时候,她是爱我的,她是希望我能够一辈子喜笑颜开,一辈子幸福安乐的。……是吧。
他竟怔怔地看了我半晌,随即大怒,“闭嘴!”一手伸进袖中,他满脸肃杀。
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看他从满脸肃杀到满面茫然,再恍然大悟,瞪向我,“你!”
我咧嘴,扬了扬手里的短剑,“找这个?”
“你什么时候拿走的?”他眯着眼睛问道。
“哼,表里不一的毒舌皇帝。”我摇头,感觉自己的形象蓦然光辉起来。
但事情远不如我想象的那么好,他盯着我,我瞪向他,就这么僵持着。
“喂,别瞪了,天都快黑了,这荒郊野外的,先回城里吧。”我先举白旗,道。
我不认识路,只能妥协,可是这家伙显然不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他居然不理我,仍不为所动。
然后,天,真的黑了。
我累极了,抱着短剑盘腿而坐。
他也坐下,不知为何,神情间竟略有些紧张。
当黑暗吞噬了天边最后一抹残阳,夜晚,便来临了。
无星无月,天地仿佛倾泻的墨汁,染了浓郁的黑,伸手不见五指。
半个时辰之后,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这个皇帝,怕黑。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皇帝,他居然……怕黑。
天地一片墨色,那般浓郁的黑,暗藏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四周一片寂静,连那个嚣张的毒舌皇帝也没了动静。
我握着短剑,戒备地盯着黑暗中的某一处,担心着突如其来的攻击。
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我站了许久,连脖子都僵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一道闪电劈下,借着那道光,我发现不远处有一块大石,约二米高,中间不知是否被腐蚀,有一处凹进去,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石洞。
我摸索着找了些枯枝,抱着走到那石洞下,从挎包里摸出火褶子,点了火,盘腿坐下。
借着火光,我看到不远处,刘协侧身站着,一动也不动。
石洞壁上长了厚厚的草,我背靠着那天然的草垫,舒服得很,我微微眯起眼,仍是紧紧盯着他,担心他突然动手。
伴随着一声闷雷,大雨倾盆而下,扫去了连日来的炎热。
透过密集的雨帘,我看到刘协站在雨中,仍是一动不动。
“喂!下雨了!”看着大雨中那样孤寂的身影,不知为何,我竟有些不忍。
他仍是不动。
这算什么?明明我是受害者,他凭什么摆出这副死样子?
“算了,进来躲躲雨吧,我大人有大量,不介意的!”我扬声大喊,他可是一国之君,如果就这么死在荒郊野外,我可怎么脱得了干系!
他仍是不动。
“皇上,您身份尊贵,为顾面子伤了龙体,可划不来啊!”捏了鼻子,我阴阳怪气地继续嚷嚷。
身子微微一僵,刘协侧过头来。
又一道闪电劈下,映衬得他的面容苍白如雪,他微微嚅动了一下唇,似乎说了什么。
“大声点,我听不见!”我扬声道。
眼神略略有些涣散,他忽然快步冲向我,带着满身湿淋淋的雨水,将我抱了个满怀。
“笑笑……我怕……”他在我耳边低喃着。
湿漉漉的感觉很不舒服,我正欲推开他,却因为这句话愣了一下,怕?他是皇帝他怕谁?
他靠在我肩上,双手紧紧搂着我,身子竟在微微轻颤。
“你快把我勒死了……”伸长脖子好不容易呼吸到空气,我梗着脖子道。
“好黑……好黑……”他喃喃着,愈发颤得厉害。
呃?黑?他怕黑?
开玩笑呢吧。
连人都敢杀,他告诉我他怕黑?
“笑笑……笑笑……”他喃喃着。
我怔住,感觉到肩上一片濡湿,别告诉我……他哭了……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不要我……为什么只剩下我……”他低低地开口,孩子一般的口吻。
我心里一沉,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不要我。
“皇兄死了,皇姐死了……小优小艾也死了……连笑笑……”他梦呓一般说着,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
感觉到他的反常,我扶着他的肩,将他推开,却发现他双目紧闭,整个人仿佛已经没了意识一般。
将头枕在我的膝上,他紧闭的眼角有泪滑下,“笑笑……为什么……为什么是董卓……为什么……连你也不要我……为什么大家都不要我?”
我低头,抬手轻轻抚去他满面的泪痕。
我知道,他口中的那个笑笑,不是我。
那个笑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子?那么多人惦记着她,那么多人思念着她。
不知何时,雨停了,天也亮了。
不远处的池塘里,雨后新荷,轻吐芬芳,连空气里都弥漫着那若有似无的香气。
我低着头,盯着睡在我膝上的刘协,不知他醒来时见自己睡在我膝上,会有何反应?
他微微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随即用漆黑的眼眸怔怔地盯着我。
“皇上!皇上!”
“笑笑……”
“皇上……”
远远地,几匹马疾驰而来。
我抬头,首当其冲的,是阿瞒,他一身明紫色的长袍,正策马扬鞭飞奔而来,一路溅起积水无数。
清晨的阳光下,我微微眯起眼,看着那策马而来的男子,狭目薄唇,英姿勃发。
我看着他,有些出神,总觉得哪里不对了。
他真的,失忆了吗?
他猛地勒住马缰,在不远处看着我,看着刘协仍旧侧身靠在我的膝上,狭长的双目眯了眯,翻身下马。
“皇上!”
随后赶到的,是刘备,他带了几名侍卫,张飞和关羽倒是没有来。
我看了刘备一眼,心里无甚好感,明明那一日我已经答应忘记血书之事,这个家伙竟然还去告密,欲置我于死地!真是阴险……
刘协缓缓站起身,整了整衣冠,翩翩走出了石洞。
走了几步,忽又回头,黑亮的瞳仁不知何时又染了朦胧的雾气,“谢谢你,笑笑。”他微笑,极有礼地轻声开口,用雾蒙蒙的眸子看了看我,随即转头,走向刘备。
我也扶着石壁站起身,膝盖却是一麻,又重重地坐回了地上。
“笑笑!”没有看皇上,阿瞒走到我身边,一把将我打横抱起,“昨晚为什么没有回府,我还以为你不要阿瞒了呢!”神情竟有几分委屈。
心里的疑窦一下子消失,那样哀怨的口吻,也只有阿瞒说得出来。
没有理会皇帝与刘备一行,曹操抱我上马,直接离开,狂傲得很。
我悄悄捏了一把冷汗,毒舌皇帝会不会治他一个大不敬的罪啊?
刘协却始终只是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我们离去,连一句训斥的话都未曾说出。
坐在阿瞒身后,远远地,见郭嘉骑着小毛慢悠悠地走着。
“半仙?”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轻咳了一下,微笑,“啊,找到了啊。”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好奇得紧。
“找你啊,可是小毛脚程太慢,所以落后了。”郭嘉微笑道。
看着那百无聊赖,正在啃着路边草根的家伙,我满头黑线。
靠在阿瞒的背上,不知不觉,我竟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了相府的床上。
睁开眼,便看见一双瑰丽的眸子,只是那眸中带着冷冷的讥诮。
尹夫人?
她来干什么?
“你叫笑笑?”站在我床边,她开口,嗓音中带了三分的嘲弄,令人不舒服。
我仍旧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静静地看着她。
“难怪相爷对你另眼相待了。”她扬唇。
这几天,似乎总有人拿我的名字说事,一再地提醒我,这里,曾经有一个叫做“笑笑”的女子出现,那已经逝去的女子,竟仿佛成了一则美丽的传奇。
而我,只是一个替身?
呵,我可是独一无二,天下无双,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裴笑!即使被遗弃又如何?即使没有父母又如何?
我啊,坚决不做替身!
我定定地看着尹夫人,她的唇看起来软软的,很漂亮,上了淡淡的妆,但比起她的美貌儿子可就差远了。
“我真替你感到可悲,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你,心里却想着别的女人,如果是我,早就羞愤而死了。”尹夫人继续她的嘲弄。
“是啊。”我点头,煞有介事的模样。
见我一脸镇定,尹夫人有些意外,停了口。
“我来看看,你是哪里比较像笑笑呢?”我咧嘴,作思考状,“眼睛?鼻子?或者……嘴唇?”我笑嘻嘻地道,“嘴唇吧,对不对?”
尹夫人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你胡说,连我都没有见过那个女人,你又如何得知?”
“让我来猜猜?”我眯起眼,笑得有些恶劣,“相爷是不是对你的嘴唇情有独钟呢?他尤其喜欢吻你?”
倒吸一口凉气,尹夫人纤细的双手捂住了唇,随即仿佛被烫到了一般,又垂下手。
我微微侧头,看着她如此失态,心里暗叹,被我猜到了?
我故意坐起身,半倚着床沿,作摇头叹息状。
“娘。”一个淡淡的声音。
我看向门口,笑得眯起眼睛,扬手直唤,“嗨!小美人!”
那一袭锦袍的少年面上微微抽搐了一下,粉嘟嘟的脸颊染了薄薄的红晕,可爱极了。
“宴儿?”尹夫人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敛去了刚刚的失态,温和地说道。
何宴面色不佳地瞪了我一眼,随即又看向尹夫人,“你在这里做什么?”言语间,对眼前这个怀胎十月生下自己的娘亲竟连半点礼貌都没有。
尹夫人面色微微一僵,咬了咬唇,竟是没有说什么。
冷哼一声,何宴转身离开。
尹夫人竟一声不吭地随他离开。
我傻眼,究竟谁才是娘啊?目无尊长的小子。
“小姐小姐……”团子一路飞奔进门,一下子跪倒在地。
我扬眉看她气喘吁吁的模样,“别装了,尹夫人早走远了。”
闻言,团子扶着一旁的桌角站起身,双手叉着腰,仍旧是喘。
“怎么了?”难得见她如此模样,我赶紧问道。
“公子……公子……”团子的脸憋得像颗红苹果一般。
“公子?”我微愣,随即想起了郭嘉病弱的身子,有些担心,“半仙?半仙怎么了?你别急,慢慢讲。”
“公子……让我告诉你,相爷病了……”团子歇了一口气,终于顺溜地说道。
阿瞒病了?
“相爷一直在叫你。”团子摊了摊手,道。
我?真的是我吗?或许,他口中所唤的“笑笑”,另有其人吧。
提起有些碍事的裙摆,我随团子一路往阿瞒的房间走去。
刚到门口,便看到几个美人面色焦急地被挡在门外,尹夫人也在其列,一旁还有三个相貌俊秀的少年和一个小女孩,都是进府那一日见过的。当然,那小美人何宴也在。
“笑笑小姐。”一旁守门的侍卫忙开门让我进去。
在美人们或嫉妒、或不甘的注目礼中,我一脸大无畏地走进房间。
古朴雅致的房间,并不奢华。一进房间,我便看到阿瞒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额前渗满了汗,很痛苦的样子。
“笑笑……笑笑……”他口中喃喃着。
华英雄正坐在床边,很认真地诊断,丁夫人和郭嘉站在一旁。
听到我的脚步声,郭嘉回头看到我,抬手示意我过去。
“笑笑……”紧闭着双目,他仍旧喃喃着。
那样无助的神情,那样熟悉的眉眼,我心里微微一紧,几乎没有多作思考,上前便一把握住他无力抬起的手。
眼睫微微动了一下,狭长的双目缓缓睁开,“笑笑……”他苍白的薄唇不见一丝血色。
狭长的双眸眨了眨,他的手猛地一拉,我一时未察,竟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好在床板够厚实,否则恐怕连着我这身老骨头也一起被他拆了。
哀嚎一声,我想推开他,他却一动也不动。
“喂!放开!”我挣扎着大叫。
“笑笑,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靠在我的颈边,他开口道,声音很轻。
我怔了一下,抬手轻抚他的背,无语。
笑笑,他口中唤的笑笑,可是我?有一刹那,我忽然不敢确定。
四周一片寂静,阿瞒一动也不动地挨着我。
他的呼吸均匀地拂过我的脖颈,痒痒的。
“相爷昨晚找了你一宿。”丁夫人开口,声音淡淡的。
我微微侧头,看到了丁夫人眼里的哀伤,尽管她掩藏得很好。
她的眼睛很漂亮。
阿瞒患了头风,病得离奇。
病中的阿瞒出奇的安静,常静静地看着我,若有所思的模样盯得我直发毛。
“好了,别看了,快喝药。”端了药碗,我笑眯眯地哄他。
“嗯。”阿瞒冲我笑了笑,自己乖乖地端过药碗。
“别喝!”郭嘉忽然闯了进来,呼吸略带着急促。
我回头看他,一脸的疑惑,“怎么了?”
上前几步,郭嘉从阿瞒手里夺下药碗,淡淡道:“有毒。”
“有毒?!”我惊呼。
“嗯。”郭嘉一挥袖,将碗中的汤药泼向墙角。
只听见“嘶”的一声响,那黑乎乎的汤药竟在地上冒起一层白色的泡沫,将墙角腐蚀得缺了一块。
我忽然感觉有些毛骨悚然。
阿瞒似乎也受了惊,双手紧紧环住了我的腰。
“是谁?”我失声大叫起来。
“别慌。”郭嘉看向我,扔下手中的药碗,“药是谁给你的?”
我微微一惊,想起了早上团子笑嘻嘻地从厨房端了药给我,说相爷非要我去喂。
“团子?”郭嘉看着我,轻轻开口。
我没有否认。
“公子!公子!小毛来了没有?”门外,团子笑眯眯地走了进来,随即僵在原地,看着滚落在地的药碗,“怎么了?”
郭嘉轻轻咳了一声,看向团子,“药有毒”。
“什么?”惊恐地瞪大双眼,团子一下子跪倒在地,“是……是杜夫人……杜夫人熬了药,让奴婢……”
杜夫人?杜夫人又是哪位?我愣了愣,随即斜睨了阿瞒一眼,夫人还真多啊。
阿瞒仰头看我,眨了眨眼,无辜得很。
只一会儿功夫,曹操的诸位夫人便到齐了,林林总总差不多站了半屋子……丁夫人为首,尹夫人也在,我只认识这两位,其他都是生面孔。
再度以异样的眼光看了一眼那一脸无辜的曹丞相,我摇头叹息,这么多夫人,他照顾得过来么?
只是他眼光倒不差,一个个都是秀色可餐啊。
我从左到右地扫视了一遍,环肥燕瘦,他搜罗得够齐全呀,都可以办个选美大会了。
只是,我微微拧眉,美人们虽然各有千秋,但我总觉得有些怪怪的,似乎……
“杜夫人,这是怎么回事?”丁夫人柳眉轻蹙,缓缓开口,颇有正妻的威严。
只见一美人面色煞白,“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相爷……相爷……妾身冤枉……”
阿瞒拉着我的手,低头把玩着我的小拇指,看也不看那美人。
丁夫人回头看了阿瞒一眼,又看了看我,见阿瞒没有开口,便转身斥道:“药是你熬的,如何冤枉了你?”
“妾身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杜夫人吓得花枝乱颤。
“姐姐,药虽然是她熬的,但也难保端的人不动手脚啊。”一直站在一旁的尹夫人突然开口。
杜夫人微微抬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尹夫人抬手挑了一根发丝绕在指间把玩,没有看她。
“嗯!”丁夫人微微颔首。
团子可怜兮兮地站在郭嘉身边,也不辩驳。
“药是我让团子端的。”郭嘉轻咳一声,淡淡开口说道。言下之意:你们连我也怀疑么?
杜夫人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团子却是微微怔了怔,看向郭嘉。
“罢了,念在你平日无过,领些钱币,撵出府去吧。”丁夫人低低叹了一口气,看向杜夫人,缓声道。
杜夫人怔了一下,连连磕头称谢,白皙的额头之上磕出了红红的血痕。
阿瞒仍是低头着,认真地研究着我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