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恼了我了么?”
石咏奇道:“没有,我为什么要恼你?”
“再说了,我要恼,也不会恼‘你’啊!”
石咏口中的“你”,指的是郑旦。
早先他曾经在顺天府的大牢里待了一晚,后来升堂了他被人提出去的时候,曾听见当晚看守他的狱卒提起,说是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了个天仙似的女子。
在顺天府那等情形之下,石咏自顾尚且不暇,自然顾不上这等小事,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可后来,待到最糟糕的情形过去,石咏却慢慢咂摸出味儿来,他的心里,也越来越不是滋味。
根据他对“西施”和“郑旦”两个人格的了解,那一夜在顺天府“入梦”的,应该是西施。而且在顺天府的时候,西施曾经问过石咏一句,石咏没有答复,西施大约便觉得石咏可能会被永远关在此地,再也不见天日。而石咏所佩的这只荷包,恐怕也要陪石咏一起,经受这样的命运。
因此,西施做了这么个决定,晚间在狱卒的梦中出现。若是石咏真的有什么不测,至少西施可以让这个狱卒收留。
自从石咏想明白这整件事之后,西施大约自己也心中有愧,就再也没出过声。
可是两下里总这么沉默着也不是什么好办法,石咏总是循着习惯,将那荷包佩在身边,甚至有时候他的自言自语其实是在对西施或是郑旦说话。对方却似存了愧意,始终不回应。
今天,郑旦不服气地出了声。
“你也知道的,当时那情形……就算换做是我,我也会吓得惊慌失措!寻条后路,怎么了?”郑旦这个人格,依旧保持了有一说一的本色。
“我明白的!”
石咏淡淡地回应。
他很能理解当初西施的想法,那样美好的灵魂,乍然被丢进那样一个肮脏而恐怖的地方,甚至还曾被同囚室的犯人们用极猥琐的目光盯着看过,恐怕那时候西施所使的,只是人求生存的本能手段。
“所以,你还是怪我!”郑旦赌气似的冒出了这样一句。
“不不不,”石咏到了这时候,反而较起真来了,“我真没有怪你的意思,甚至我会将自己放在你的位置上去想,我觉得我若是你,也可能会做同样的事。”
郑旦似乎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但是没有作声。
“人为了生存,为了过得更好,使出一些手段是无可厚非的。”石咏想了想,说,“只不过若是为了生存这唯一目的,却抛下了自尊……和原本曾经珍视的东西,是不是会显得太可惜了?”
作者有话要说: 1金石考据这一门学问确实在清代取得了很大成就。文中所写丰润学宫的牛足鼎,确有其鼎,确实曾经引起清代金石专家的研讨与争论。鼎的故事本身则是作者虚构的。
第82章
石咏熟悉郑旦的脾性, 知道她恐怕是代其他人格受过,那一夜托梦给狱卒的, 应当是西施。
就像他自己说的, 他并不觉得西施这么做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在很多时候, 让自己存活下去, 或是让自己活得更好一点,是人的本能。危机来临时,相信很多人都会选择运用自己的优势, 想办法让自己摆脱困境。
而且石咏相信, 西施所代表的,只是人性中的一部分, 她不应割裂出来, 更应该与郑旦组合起来一起看。有时候人性就是复杂的,有一部分是软弱的, 另一部分则可能格外顽强。更多时候, 类似西施所做的反应, 可能只是人们心中一闪而过的念头,脑海里的一个声音而已。
不说别的,单只说西子这个历史人物, 她身负复国使命, 入吴宫邀宠,势必处处凶险,步步惊心,若是人物的个性如“郑旦”一般刚硬耿直, 而不能随机应变,或是不能忍受屈辱、放下身段,她在吴宫里早就被吃得连骨头也不剩了。
然而话说回来,若是少了郑旦的个性,入了吴宫之后,便终日只想着及时保命,处处以自己为先,抛却身上所背负的使命,也忘却心中的理想,那么历史上恐怕也就没有后来勾践灭吴的故事了。
只有将“郑旦”与“西施”这两个人格合并起来看,这才组成了一个完整的西子,有血有肉,真实可信。
石咏这时已经将将来到西华门前了,他连忙小声说:“郑旦姐,我真的,全没有责怪谁的意思。这件事是我自己做得不妥当,连带旁人跟着受累,我才是……该过意不去的那一个。郑旦姐千万别放在心上。”
石咏可是他们研究院里脾气最好的男生,遇事勇于做自我批评。
“这事儿,今日待我下衙了之后,咱们再说吧!”石咏实在没法儿在进了西华门之后还这么“自言自语”。
郑旦“唉”的一声,只得应了。
石咏继续往西华门内走,心中却闪过一个念头: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可是一旦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他却还是盼着有个人能够站在自己身边,陪自己一起扛过去。
石咏一进画工处,同僚们全都抬起头,向石咏行注目礼。石咏低头四下望望,没觉得衣衫冠带哪里出错啊,又伸手去摸脸,也觉得没有异样。
这时候唐英上前,伸手拍了拍石咏的肩膀,说:“茂行,大家这是都听说了你得了那只藤箱的故事,都盼着能一饱眼福呢!”
原来顺天府那桩案子,早已在京城里传开了。旁人对石咏得了赵老爷子一箱子画儿的事褒贬不一,有些人盛赞石咏怜老惜弱,偶然遇上的路人,竟也能毫无保留地倾尽所有,帮扶老人,所以赵老爷子送他一箱子书画,是他应得的;也有些人说得挺酸,觉得石咏心机深沉,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谋老爷子的书画。若是他真的全然无私,为什么不把那一箱子书画都还给老爷子呢?就算老爷子不收,老爷子还有亲族子女,他们可以代老爷子收下啊。
舆论纷纷,石咏也有所耳闻。
然而画工处这里却不一样,没人关心顺天府的案子,所有人都殷殷期盼:“茂行,什么时候将那一箱书画带来,让大家都开开眼!”
石咏摸着后脑憨笑,点头道:“好啊!”他心想,果然是搞艺术的,大家想得都差不多。
画工们便轰然叫了一声好,一起期待了一阵,随后便自己去忙活。
这时候造办处的郎中贺元思过来,拉着石咏嘘寒问暖一阵。这位贺郎中脸上堆着笑,暗地里却直嘀咕。
这一次石咏在顺天府缠上了官非,贺郎中原本想要看笑话的,可是八贝勒胤禩却将他叫了去,仔细问过石咏的事,包括人品如何,平日里如何行事等等。贺郎中听着胤禩口中多少有招揽纳贤之意,忍不住有点儿嫉妒,心里发酸,觉得这小子运气实在是太好,在人前各种露脸,各种引人瞩目。
岂料石咏露脸的事情还在后头。
石咏刚送走贺郎中,想坐下来整理一下手中差事的时候,十六阿哥胤禄板着脸,背着手,来到画工处门口,不客气地说:“石咏,出来!”
石咏赶紧来见胤禄,他还记得当初这一位的吩咐,说让他在顺天府折腾折腾,好让十六阿哥有好戏好看的。只不知道,这次十六阿哥看戏看得可满意。
“见过十六爷!”石咏行了一礼,胤禄却凑近他,轻轻说:“你有点儿准备,随爷去见驾!”
“见驾?”石咏吃了一惊。
康熙要见他?
“皇上又有自鸣钟坏了要修?”石咏好奇得很,心想修自鸣钟,这不是他的强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