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埙笑道:“是啊,我和苏台是同乡。我们都是苏州来的,都是背井离乡之人,当然要互相照顾。”
蒋琼琼道:“那么就请杨匠官转告苏娘,别做傻事,自以为救人,其实是在害她。”
杨埙奇道:“她是谁?”又道:“我这人笨得很,琼琼别跟我打哑谜呀。”
蒋琼琼也不理睬,自扬长去了。
吴珊瑚和蒯玉珠已各自挑了一柄扇子,付完账拿着去了。临走前,吴珊瑚还笑道:“虽然我们还想多留一会儿,可既然杨匠官到了,也不能不识相。”
蒋苏台脸一红,道:“珊瑚娘子就爱说笑。”亲自送二女出去。
等蒋苏台返身进来,杨埙便将“东主有事”的牌子挂了出去,再将门板一一封上。蒋苏台也不阻止,见天光已暗,便掌上了灯,呆呆坐下,似是心事重重。
杨埙问道:“蒋琼琼为什么纠缠你?”蒋苏台摇了摇头。
杨埙便不再追问,道:“上次你做了五柄骨扇,特意让我用彩漆题绘扇面,你可还记得?”
蒋苏台道:“当然记得,那是我手艺最好的五柄骨扇。”
杨埙道:“那五柄扇子还在吗?”
蒋苏台低声道:“卖出去了三柄。”似是颇为羞愧,又忙解释道:“我本来说了不卖的,可几名老主顾看到后死死缠住我不放,不惜花费十倍高价,我无奈之下,只好转让出了三柄。另两柄我自己留了,实在舍不得。”愈到后面,语音愈低,几近呢喃。
杨埙道:“那你还记得买那三柄扇子的都是些什么人?”
蒋苏台很是不解,问道:“杨大哥追问这个做什么?”
杨埙道:“今日有两名贼人假扮军士混入兵部官署,盗走了机密文书。那两人进官署时正好被我撞见,一人身上还落下件物事,却是柄精巧的扇子。虽然隔得远,但我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你蒋骨扇铺的骨扇,扇柄上的金漆,则是我杨氏独有的倭漆。”
他当时就识破了那矮军士是女扮男装,但对方既身怀蒋苏台最珍重的骨扇,他担心其人跟蒋氏有些干系,是以没有立即声张,只悄悄跟了过去。而当他在车驾司外撞到贼人时,不但打了照面,他还问那女贼人道:“你身上怎么会有那柄骨扇?”对方一愣,随即与同伴交换了一下眼色。那男贼人随即上前推倒杨埙,转身与同伴跑了。
杨埙之所以没有对兵部侍郎于谦和锦衣卫千户朱骥说实话,当然是担心牵累蒋苏台。若是被锦衣卫知道蒋苏台可能知道贼人身份,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可能,按照惯例,必会立即将蒋苏台逮捕,严刑拷问。即便查到蒋苏台跟此案无关,也会作为重要证人关进诏狱。到时候刑具缠身,以蒋氏这等弱不禁风的身段,只怕挺不过三日便被折磨死了。
蒋苏台这才知道杨埙是关心自己被卷入了一桩大案,不由得十分懊悔,当即流出眼泪来,泣道:“那五柄扇子本是一套,我实不该将那三柄卖掉的。”
杨埙忙道:“后悔也来不及了,况且你也是被主顾缠得没办法。你告诉我,买了那三柄扇子的人都是谁?”
蒋苏台道:“吴珊瑚买了夏扇。我开始是不肯卖的,她苦苦哀求,说她出生在夏季,那扇子应了她生辰,是她命中的福扇。我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吴珊瑚买扇子的时候,刚好有几名国子监监生进来闲逛,其中一位姓丘的公子听到吴珊瑚的话,也很感兴趣,想买一把‘秋’扇,说他妻子是秋天出生,而今独自在家乡照顾老小。当时他还吟了一首诗:‘明月空中悬,碧云天际合。美人渺何许,望望转萧索。翩翩惊鹊定,片片檐花落。恻然对孤影,下帷闭斋阁。’我听了很是感动。吴珊瑚又为他说情,说反正扇子也凑不成一套了,我就干脆将秋扇卖给丘公子了。”
杨埙道:“姓丘,又是国子监监生,不难查到。那么还有一柄冬扇卖给谁了?”
蒋苏台奇道:“杨大哥怎么知道卖出的是冬扇?”
杨埙道:“你出生在春季,不会卖掉春扇,至于另一柄飞虹,我猜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卖掉的。”
蒋苏台红了脸,顿了一会儿才答道:“卖给了兵部于侍郎的女儿于璚英。”
杨埙闻言大吃一惊,失声道:“怎么会这么巧?”
蒋苏台道:“这不奇怪呀。璚英娘子的丈夫是锦衣卫千户朱骥,朱家跟吴珊瑚家和蒯玉珠家都是邻居。璚英娘子说有一次吴珊瑚到隔壁找蒯玉珠玩耍时,她看到吴珊瑚手中的扇子,觉得很可爱,也想买一柄一样的,还特意向吴珊瑚打听来处,这才寻来蒋骨扇铺。我听她说是吴珊瑚介绍的,又是兵部于侍郎的女儿,就破例把冬扇卖给她了。”
杨埙想了想,道:“你把剩下的两柄扇子取来给我看看。”
蒋苏台依言进去里屋,取出来一只檀木盒子,滑开木盖,打开两层绢布,这才露出两柄骨扇来。蒋、杨二人是各自行业的顶尖工匠,骨扇既汇集二人之力,当然价值不菲。但蒋氏是制扇名匠,号称“妙手”,随便一把骨扇都能卖出三四金的高价。这两柄扇子材质并无出奇之处,就是最普通的竹节绢布,她如此珍惜,又称是自己最好的成品,显然是因为杨埙绘制了扇面。
杨埙取出扇子,略一把玩,叹了口气,又重新放回木盒,道:“这两柄扇子完好无误,但我也没有看错,那女贼人身上掉落的一定是夏、秋、冬扇中的一把。可她既不是吴珊瑚,也不是于璚英,更不会是丘监生远在家乡的妻子,身上怎么会有那柄扇子呢?”
蒋苏台也是手工艺人,深信杨埙的眼力,丝毫不怀疑他会看错,猜测道:“或许是谁失落了骨扇,被那女贼人捡到,因为喜爱,所以藏在了身上。”
杨埙摇头道:“那可未免太巧了。于侍郎的女儿看到吴珊瑚把玩夏扇,心中羡慕,于是专程赶来蒋骨买扇子,这还勉强说得过去。但北京城那么大,那女贼人怎么偏偏捡到了遗失的骨扇?”
蒋苏台道:“但扇子只有三柄,她不是捡到,还能从哪里得来?”
杨埙道:“你说得有理,先姑且认为是有人遗失了扇子。眼下没有别的线索,我只能先去查清楚到底是谁遗失了扇子。”
蒋苏台道:“吴珊瑚那柄夏扇应还在她府上。刚刚她还向蒯玉珠炫耀过,说她那柄夏扇最好,店里所有的扇子加起来都不及她那柄。”
杨埙道:“那么就只剩下丘监生和于璚英了。国子监出了事,想必乱得很,一时难寻到丘监生。嗯,我这就去找朱骥,问他妻子手中的冬扇是否还在。”见蒋氏忧心忡忡,便安慰道:“你不必担心,虽然朱骥是锦衣卫千户,而今他妻子亦卷入其中,他必定不敢逮捕你到锦衣卫问讯了,不然他妻子何以自处?”
蒋苏台点了点头,道:“多谢杨大哥。”
杨埙起身笑道:“有什么好谢的。”
忽有人拍门叫道:“店家,买扇子。”却是名女子声音,口音甚重,似是南方人氏。
蒋苏台正欲送杨埙从后门出去,便应道:“小店已经打烊了,请娘子明日再来。”
那女子急叫道:“我是外地人氏,明日一早便要动身返乡,久慕蒋骨扇铺大名,想买几柄带回家乡做礼物。天就快要黑了,还望娘子行个方便。”
蒋苏台闻言立时心软,便应了一声:“请娘子稍候。”
杨埙道:“你招呼客人好了,我自己从后门出去。”
蒋苏台道:“后门上了锁,得我亲自去开门。”见杨埙露出惊讶之色来,忙解释道:“这是我哥哥的主意。他说我一个单身妇人,总是一个人歇宿在店里,不大太平。前几日他引神机营同伴回来,一齐动手,将后墙加高加固,又给门板安了新锁。”
杨埙笑道:“还是令兄考虑周全。那就不麻烦了,我就直接从前门出去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去卸门板。
蒋苏台道:“杨大哥要西行去锦衣卫官署,从前门出去得绕上一大圈呢。你稍等一下,我招呼完这位主顾,便送你从后门出去。”
杨埙应了一声,利落地卸下一扇门板,刚好容一人通过。等候在外面的女子闪身进来,歉然道:“实在不好意思,如果不是情非得已,也不会冒昧打扰。”
蒋苏台忙道:“娘子快别这么说。你喜欢我的扇子,肯光顾小店,还要千里迢迢地带回家乡,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扇子都摆在那边架子上,我带娘子过去。”
那女子道:“我哥哥还在外面。”
话音未落,一名高大的男子从门板缝中挤了进来。一跨进门槛,便顺手拿起一边的门板,将空隙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