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微凝,她没动。
萧乾也看见了她,脸色暗了暗。
隔着二三十足的距离,两个人都没有走近。
然后,萧乾长身一转,走向了垛台边上的台阶。只剩背影与大氅的衣摆在山风中袂袂翻风。
墨九心脏一缩,却见温静姝回过头来。
她苍白的脸上,似挂了一抹笑。
很淡,很淡的嘲弄。
墨九瞧得清楚,手心微微攥了攥,没有露出半点声色,下巴若有似无的抬了抬,终于,挺起胸膛,迈开大步。‘
“师兄,今天晚上吃什么?”
墨妄的视线掠过她的面容,“有马奶酒,羊肉,还有你在哈拉和林做的果酱,我给你带了些过来。”
说着,他把手搭上她的肩。
“小九,相信心,不要相信眼睛。”
这话劝得很有水平,但墨九不想给他点赞。斜斜扫他一眼,她突然笑嘻嘻地抬眉问他,“师兄,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墨妄一怔。
“你是不是……”墨九拖曳着嗓子,目光阴阴的,带着邪恶的笑意,“爱上他了?哈哈哈。”
“……”
“要不怎么总帮他?”
似笑非笑的打趣笑,墨九又一语双关的说。
“你照顾好自己的情绪就行了,不要凡事都为别人着想。可没有人感激你。”
墨妄抿抿唇,竟是笑了,“好。”
一个“好”字刚刚落下,就见玫儿急匆匆地从垛口的台阶上冲上来,边走边看墨九,又时不时往回望一眼垛口的台阶下。
“姑娘!”
她绞着手指犹豫的样子,看上去有些郁闷。
墨九问:“怎么了?”
玫儿咬唇摇头。
墨九看她一眼,对墨妄道:“师兄先进去吃着等我,我看看这小丫头怎么回事,马上就来。”
想是玫儿有体己话要说,墨妄没有多说,点点头就进入了屋中,墨九看他离开,上前两步,走到玫儿的面前,拍拍她的肩膀。
“怎么?和曹元吵架了?”
“才没有。”玫儿摇了摇头,突然气恼地拽着墨九的手,往背风的崖边一靠,然后低低指着垛口的台阶:“姑娘,那个姓温的婊子,跟着苏赫王爷去见大汗了。”
嗯一声,墨九表示知道了。
“她见他的,关我们什么事?小姑娘,何时学会骂人了?”
“她就是婊子。”玫儿咬唇,大眼珠子里满是愤愤,“谁看不出来,她就是想要勾搭王爷?我呸,不要脸,明知那是姑娘你的男人,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玫儿把她这辈子会骂的都用在温静姝身上了。
然而,骂有什么意思?
墨九淡淡看她半晌,慢条斯理地扯了扯自己的衣袖,“你生这么大的气,就为这事?”
“难道这是小事么?”玫儿闷闷回应。
“当然是小事。”墨九撩她一眼,大步往里走,“爹要下雨,娘要嫁人……”
“姑娘,是天要下雨。”
“管他谁下雨,跟我无关。”
墨九把玫儿丢在脑后,径直进去吃香的喝辣的了。剩下玫儿一个人站在那里,怎么想怎么气不过。看着她家姑娘单薄的背影,再想想温静姝跟在萧乾身边的样子,她狠狠咬牙。
不行,不能让她姑娘受这委屈。
停顿片刻,她往另一个垛口的方向走去。
墨家弟子的安置之处,与苏赫王爷毗邻,离蒙合的大帐也不远。蒙合没有住额尔小镇的住宅,而是汗王帐篷。在他到达之前,帐篷已然置好了,就在额尔的最中心位置。
这么久的时间以来,玫儿一直跟着墨九,又与曹元和墨家弟子混得熟,她早就已经不是当日那一只被人拐卖的“小瘦马”了。她有胆有识,武艺也有精进,多少受了些墨九的影响,行事也有着浓浓的女子主义。
步入垛口,她四下看了看。
然而,迅速地钻入了夜风中的阴影。
——
夜下,汗帐。
大汗的天威,换了地方,气势也不减。
汗帐内设有桌案,案上摆放棋子。
火炉,茶水,奶酒,清香袅袅。
侍卫和侍女都在帐外,里面只有三个人。
蒙合和萧乾各坐案几的一边对弈,温静姝半跪在旁,伺候茶水。
她泡得一手好茶,凭这手艺,曾让萧府老太太和陆机老人都赞不绝口,哪怕蒙合是北勐大汗,座下什么才人都有,但这样的茶艺亦是第一次尝到。
“妙!”
一个字,道尽甘味。
温静姝嘴唇动了动,并没有致谢,依旧半跪在案桌边,低垂着头,静静地沏茶、看水,表情有一丝强撑的笑容。
萧乾说要领她过来的时候,很多人的眼睛里都是羡艳,觉得她得了宠爱。可温静姝的心却是凉的,长满了尖刺,鲜血淋漓。
别人不懂的,她懂。
比如萧乾就绝对不会让墨九过来做这种伺候男人的活儿。甚至需要当着他的面,给另外一个男人大献殷勤。
萧乾把自己的女人,看得很紧张。
只有不是他自己的女人,才会这般无所谓。
虽然他没有说,可温静姝何等聪明,哪里会看不透他的故意?蒙合这样的男人,奸佞狠绝,对女子又哪来的真心,不过是看上了就纳入帐中,睡完便抛之脑后的货物而已。
温静姝当然不想成为这样的女人。
哪怕她不能嫁给萧乾,能跟着陆机,可以偶尔跟在萧乾的身侧,伺候他,看着他,那也比这样有尊严……做人宫妃,那是地狱。
她心很疼。
难道萧乾以为她要的,是荣华富贵?
“陆机老人的徒儿,果然名不虚传。”蒙合似乎察觉到了美人的冷落,抿了一口茶,浓眉高扬,将杯子递到温静姝的面前,示意她再沏,尔后又对萧乾意味深长地笑。
“苏赫艳福不浅。”
萧乾抬眸,轻笑,“不敢。陆机老人的徒儿宝贝得很。非大富大贵之命,不可将就也。”
“哦?”蒙合似乎很有兴趣。
萧乾却是一弯唇,“吃茶。”
蒙合目光烁了烁,点点头,又笑道:“明日的祭敖包,由你来做。”
那顺这一次没有随行。
而北勐皇族每次围猎前,都会例行祭祀,方才行动。苏赫曾是那顺的徒儿,对萨满巫师那一套击鼓念咒,膜拜祈祷的祭祀礼仪,自然应该懂得。
蒙合的要求,合情合理,亦是对他信任。
可萧乾根本就不是巫师啊?
温静姝心下吃惊,拿眼瞥他。
却见萧乾眉眼肃穆,低醇的声音略带笑意。
“臣敢不从命?”
“哈哈哈,好。如此甚好。”
蒙合再次端起茶盏,略略扫了一眼温静姝。
“回头你给陆机捎个话,就说我借用他的徒儿几日,让她来教教我的婢女沏茶,也让我能日日喝上此等好茶。”
温静姝像被定住了。
白皙的手紧紧扣住茶盏边沿,身子动弹不得,便是盏中的水在轻轻颤动,都丝毫不见。
萧乾却没有看她,只淡淡一个字。
“当然,那是她的福分。”
陆机根本不在,还不是他一句话?
时下的女子地位不高,男人之间为了一个利字,献姬妾,献美人那是常事,根本就无关道德。说得难听一点,送女人完全就与现代社会走亲访友时拎点礼品拜访没有区别。
所以,蒙合把苏赫带来温静姝的行为看成是一种对帝王的示好和“献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萧乾的“大富大贵之命”也暗示了他,没有名分,陆机是不会愿意的……
蒙合对温静姝兴趣不大,没有直接应允。他是一个有抱负的男人,女人于他而言,不过是榻上的发泄,癫狂时的器具。
但他对萧乾的献美之意,兴趣却颇大。
看温静姝分明心悦于他,他却把人献了上来,这个中的意味就值得玩味了。顺水推舟,不拂臣子美意,是身为帝王必做的权衡。
回到额尔山间的住宅,温静姝满脸铁青。
可萧乾从汗帐回来,就径直离去了,并未与她交代一句半句,又哪里有把她当成师妹看待?
她心里有恨,有怨,却什么也问不出来。
一来人多眼杂,不方便多说,二来她私心里,其实也不太愿意相信萧六郎真的会这般心恨对她——
所以,她宁愿选择相信,他只是需要暂时用她来对付蒙合,或者蒙合看上了她,他不得不带她去给蒙合沏茶,以示友好。
温静姝懂他,早晚必与蒙合有一战,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不得不隐忍。她甚至在想,自己到底要不要为了萧乾,做出一番牺牲?
默默地坐在木桌边的条凳上。
她对着豆样的灯火,倒了一杯凉茶,灌入喉中,凉气让她哆嗦一下,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慢慢地,她回头看去。
床上摆放着她的包袱。
她起身走过去,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瓷药瓶子。
心里忖度,“我得不到的,她也休想得到。我若要下地狱,也必将要拖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