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飞逝,转眼就到了超度法会的那一日,这些年来天下战乱不止,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不计其数,生逢乱世,人命原本就如同草芥一般,因此类似的超度法会自然也就会有许多,事实上哪怕是从前诸国之间征战,也是会不时举行法会之类的仪式,为本国那些战死疆场的士兵进行超度,这是很常见的事,只不过此次大周举行的这场法会规模空前,颇为盛大而已,超度的乃是那些为大周捐躯的士兵以及青元教死去的教众,这一日待到天光暗淡之际,偌大的空地上已是人海济济,此处两面环山,放眼看去,远近俱是黑压压地一片,人头攒动,赶来这里的人已有近十万之多,并且数目还在不断地增加,人群中有的人衣着朴素,有的则华丽许多,显然贫富不一,在平时当然是不会有所交集的,但眼下却都是汇聚在一起,众人绝大多数并不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此,因为其中不少人都是有亲朋好友在战争中失去了性命,一时间周围的气氛颇为肃穆,几乎无人嬉笑打闹。
将将入夜之后,中心的空地上开始亮起了灯,无数灯笼挑起,照亮了一方天地,五千名甲士队列整齐,数百僧人面色端严,各色仪仗齐备,场面肃穆隆重,这些都无须多说,只不过除了人们熟悉的一些仪式所用的布置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物事,只见三个一模一样、每个都足有近三丈高的巨大木柴垛整齐地设在空地中心,散发着一股古怪的气味,似乎是在木头上浇了些火油,不远处用朱砂在地上划出一个范围不算很大的圆圈,清晰可见。
这样规模的法会自然由皇帝出面,一番大同小异的烦琐仪式之后,原本以为差不多快要结束的人们却突然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鼓声响起,鼓声擂擂,疾如骤雨,与此同时,三个巨大的木柴堆被人点燃,浇了火油的木柴很快就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将附近照得一片通亮,简直映红了半边天,十数万人都是一愣,既而就都知道肯定接下来会有什么不同寻常之事发生,因此不由得都安静下来,这时只见四名青衣人抬着一只巨大的黑沉沉箱子走过来,放在那个以朱砂划就的圆圈旁边,不过这一幕并未引起什么关注,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一个身影吸引过去,那是一个身材十分高大挺拔的男子,穿一袭以金线锁边的黑衣,脸上覆着一张银白色面具,但虽然此人掩住了面目,可那举动之间却无不透出一丝说不上来的魅力,每走一步,仿佛都有一股雄浑无比的气概,似乎天地在他面前也要崩裂,不必再猜测,也无须有人出言声明,在场十余万人在瞬间就已经知道了此人的身份--大周护国国师、青元教教主师映川!
男子来到圆圈前,立刻就有人送上一应物品,男子从容地在万众瞩目之中净手焚香,此时此刻,无数双眼睛都紧盯着这个高大的身影,猜测着这个具有传奇色彩的男人究竟要做什么。
师映川净手焚香既罢,便道:“……今日超度法会,本座将亲自为那些丧生于战火的孤魂引路,令其超度解脱,不受沉沦之苦。”他说话间用上内力,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人们屏声静气,目光紧随他而动,静观势态的发展,这时就见师映川打开一旁的箱子,从中取出一物,在明亮的光线中,只要是靠得不太远的人,就都能看清那是什么--在男子雪白的手掌上,分明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普通纸人。
确实是非常普通的东西,那纸人躯干手足俱全,也有圆圆的脑袋,只不过上面并没有画上五官面目罢了,整个纸人呈‘大’字,看上去就是小孩子拿来玩耍的小玩意儿,只不过纸的质地较硬而已,下方有个空心的底座,折成一个反扣的漏斗形状。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这是做什么用的,再看那箱子里,也全都是这样的纸人,事实上不但这些普通人看不明白,就连皇帝也是意外,此时远处的晏勾辰看着这一幕,面露不解之色,他虽知师映川会露面,但具体做什么,就连他也是并不清楚的。
师映川也并没有急于说明什么,火光下,他脸上的银白色面目仿佛隐隐泛着一层妖异的光,他手里拿着纸人,看向黑压压的人群,语气淡漠却又一字一顿地道:“从现在开始,若有人失了至亲,想见其一面,就可上前到本座这里,本座必然令其如愿。”
话音方落,人群哗然,立刻就掀起了轩然大波,要知道师映川这话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了,让人无法接受,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可能还出现,与亲友见面?这话要是旁人说出口,只怕已被口水淹没,但师映川威名之深,早已深入人心,没人认为他会是信口开河之人,不过尽管如此,人群也还是阵阵骚动起来,唯有远处一个偏僻角落里,一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静静站着,目露深沉之色,带着些戏谑味道,只是惟独却没有丝毫疑惑的模样。
面对这一切,师映川毫无异状,只是立在原地,等着有人愿意站出来,良久,或许是出于对带领大周走向强盛的国师的盲目信任,也或许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终于有人挤出人群,颤巍巍地来到了师映川的面前,这是个孤苦伶仃的少年,想要见去年阵亡沙场的父亲一面,师映川简单问了他几句,然后就命人取来纸笔,让这少年在纸人身上写下亡父的名字,
做完这些之后,师映川便让少年拿着纸人,双手平伸,站到用朱砂划就的圆圈内,师映川看了少年一眼,道:“在心底默念你父亲的名字,本座自会助你,若是上天垂怜,则你必能见你父亲一面。”
少年紧张地点头,然后就按照师映川所说的那样,微微闭起双眼,此时无数人早已迫不及待地踮脚伸脖子,想要看得清楚一些,十数万人屏息静气地紧紧盯着圆圈内的少年,半晌,正当人们渐渐开始不耐烦之际,师映川突然喝道:“……松手!”
那少年正虔诚地在心底默念亡父名字,突然听见这声断喝,立刻一哆嗦,下意识地就松开了捏住纸人的那只手,也就是在同时,原本开始骚动的人群却突然就此安静下来,所有的质疑不解之语在这一刻戛然而止,人们张着嘴,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死死盯着此刻场间那不可思议的一幕,没有人能够例外,也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
与此同时,远处晏勾辰亦是瞬间微微变色,他身为天子,什么场面没有见过,但此时也是双目中闪过不可置信之色,他尚且如此,又何况旁人?只不过与其他人不同,晏勾辰乃是一国之君,政治嗅觉决非一般人可比,因此在一开始的震骇之后,他想得却是更多,几乎在瞬间就想到了某种更深的层次,一时间晏勾辰深深蹙起了双眉,漆黑的眼眸当中闪过幽光,一股说不清楚的情绪在心底不断涌动,他看向场中的师映川,男子高大挺拔的黑色身影在火光中被映得神秘而令人敬畏,仿佛被光线扭曲了一般,晏勾辰看着,忽然觉得心头莫名地一寒,那是深深的迷惘,而更多的则是凛然,甚至是……警惕。
此时就见少年手中的那个纸人,在少年下意识缩回手之后,却并没有掉落在地,而是凭空虚立,在场这十几万人之中,不知有多少身怀武艺之人,也不乏强者,他们可以肯定那纸人并非是有人以内力托举,没有任何人为的因素去影响,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令人无法理解!
一片寂静,太多人的大脑在短时间内都呈空白状,只能下意识地瞪大了眼睛牢牢看住空地中心,此时夜幕早已降临,那纸人就这么轻轻悬于半空,微微颤动,夜色中,仿佛是有一个魂魄幽幽附于其上,正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少年呆呆看着,突然间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爹爹!”同时胡乱伸手抓去,想将寄托了父亲魂魄的纸人抓住,但手指还没有触到纸人,就被师映川长袖一拂,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两步,师映川淡淡道:“阴阳有别,阴魂大多十分脆弱,生人之气会将其冲散,所以你莫要靠得太近。”悲痛欲绝的少年一听,连忙再退开一些,生怕冲散了父亲的魂魄,师映川声音沉沉:“魂魄不能停留太久,有话就快说,让他安心上路。”
少年泪流满面地点头,既而对着那飘浮在半空中的纸人哽咽道:“爹爹,孩儿好想你……”刚说完这一句,就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家里的情况,就在众人的震骇之中,在少年的哭声诉说声中,那纸人开始飘忽着慢慢地向上升起,似乎在见到儿子一面之后,终于放下了牵挂,准备离去,少年见状,下意识地就抬手去抓,但此时纸人已经升得很高,哪里够得着?就见纸人慢悠悠地飞到了火堆的上方,微微回旋,仿佛在向儿子点头示意,紧接着,却突然一下子燃烧起来,变成了一团火焰,很快就烧得干干净净,而这时那少年已是直接哭晕了过去。
所有人的心底都涌起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高大的黑衣男子身上,此时此刻,鸦雀无声,这些年来战火遍地,各地都举办过不少类似的超度仪式,但如此直击人心,震撼人心的,哪里有第二个?这展现出来的是超出任何一个人认知的神迹,所有人都沉默着,或者说被今夜看到的一切所造成的那一股无形的压力所震慑,再也没有人敢出声,就连呼吸几乎也停滞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而此时男子站在原地,熊熊火光中,戴着面具的脸部仿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或者说神秘,仿佛是从无尽的九幽之下走来,在这个几乎人人都相信鬼神的时代,在今夜神秘的氛围中,在出现在十几万人眼前的无法解释的诡异情形下,人们突然想起,这个男人身上原本就笼罩着太多的神秘光环,是千年前泰元大帝的转世之身,对于这个男人,许多人或是亲眼目睹或是听过传言,此刻在这样莫名的氛围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便悄然自心底滋生出来,那些看向男子的目光中,也多了许多内容。
--与鬼神相通,莫大气运,难道这才是真龙天子,人间帝皇,莫非,真的乃是天命所归?
这一幕并没有持续太久,接下来师映川又6续让那些想要见亲人一面的人上前,渐渐的,走出人群的人越来越多,一个又一个的纸人飞上空中,变成了一团团火焰,哭声,欣慰的啜泣声,给夜色抹上了太多不寻常的色彩,死者的亲属纷纷向脸带面具的黑衣男子行了大礼,带着浓浓的感激与莫名的畏惧,气氛开始沸腾起来,而与之同时,一股暗流也在越来越多的人之间悄悄传播,人们看向男子的眼神中也多了从未有过的异样敬畏,或者还有更多更复杂的古怪心思,毕竟今夜所发生的一切,只能用神迹来形容,再结合从前这个男人的身份,曾经君临天下的千古一帝,这是否代表了天命所向?
而这时始作俑者却只是神色平静地看着半空中的一团团火焰,师映川自己很清楚,今夜在其他人眼中无比神秘的一幕,事实上只是对于空气热胀冷缩原理的一种巧妙利用罢了,无论是火堆摆放的位置,还是纸人的大小形状和重量,包括那个圆圈划定的范围,都是经过周密的计算和暗地里反复多次的试验,才最终确定下来的,这使得大火燃烧起来之后,空气产生变化,有上升气流出现,将纸人向上托起,至于纸人的底座被叠成倒扣了的空心漏斗模样,一来是为了保持平衡,令其在向上升起的过程中平稳自如,二来是因为师映川在漏斗内部涂了一层石粉,当具有吸热效果的石粉达到了一定热度之后,纸人便会自动燃烧起来,这一切在说穿了之后,除了真正施行起来比较麻烦之外,其实原理也不过如此,然而在这样文明程度相当落后的封建时代,在人们普遍笃信鬼神的文化氛围下,所造成的影响却是无法想象的,这并不是智慧或者愚昧的问题,而是时代和格局的体现。
“这就是人心可用……”远处偏僻的角落里,戴着黑色面具的宁天谕静静站着,低声自语,连他都承认师映川这一手可谓漂亮之极,天道无情,乱世铜炉,如今正是群雄竞起,战火连绵的时代,在眼下这种两方争衡的局面下,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手段为自己造势,成为上天眷顾之人,利用舆论的力量为自己争取一切有利之处,成为人心所向,只要是稍稍有些见识之辈,就能看得出今夜的一切带给众人的巨大冲击将会对未来局势造成怎样深远的影响,要知识这世间有很多谎言和阴谋在最初听起来的时候是漏洞百出甚至荒唐可笑、根本经不起推敲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被人不断地完善与填补以及各种因素的扭曲,就会逐渐臻于完美,最后变成许多人都相信的事实,更何况眼下这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地确实凿凿,十余万人亲眼所见,岂是能够抹杀的?纵然有人想要遏止,打压这样的传言,也都只是徒劳,今夜所发生的一切,势必会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开去,而这其中,也会有师映川命人暗中推波助澜!
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而接下来事情的发展与也原本料想的一样,这一夜过后,消息不胫而走,在这场超度法会上所发生的一切被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各地,随之一同兴起的还有无数各种各样的传言,一切基本都按照师映川一开始时的预料而发展下去,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此事的影响也在日益扩大,已使得暗中人心隐隐动摇,不仅仅是最容易受到这类神秘学影响的普通人在私下里议论纷纷,就连不少世家门阀也是心生犹疑,不要小看这样所谓的装神弄鬼之事,只要有本事做得天衣无缝,令人深信不疑,那么在任何一个封建时代,这样的事情都会造成无法预测的巨大影响,在此之前,当初泰元帝的独·裁统治被推翻之后,众多大小势力都是纷纷划地而治,各自为政,而后来师映川却冒天下之大不韪,意图再次统一四海,重现千年前天下归一的局面,在大多数人看来,这就是逆天而行,而师映川本人也就成了举世皆敌的人物,然而此事之后,再结合种种因素,包括师映川在暗中命人有意引导舆论,就造成了他乃是天命所归、顺应时局之人的说法,而这样的传言,也已被不少人逐渐接受,对此,万绝盟在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即刻动手打压并遏止此类传言,但事实上效果却并不明显,因为舆论这种事,尤其是涉及到敏感话题的舆论,往往就是越遏止就越是尘嚣直上、传播得更广,也更为民众所接受,对此,有着工业文明时代经历的师映川,自然是再清楚不过。
正当整个天下因为此事而暗流汹涌之际,此时作为一手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的师映川,已见到了刚刚返回摇光城的千醉雪,而这个在从前一直锋锐淡漠的男子,如今数月过去,却是周身笼罩着无限的血腥煞气,隐隐就是当年那个被天下人谈之色变的大司马李伏波。
外面细雨淙淙,师映川披着一件单衫,坐在方榻上,千醉雪鬓发微乱,眼角一丝红晕尚未褪尽,师映川见他蜜色的胸口和左肩上分别有一道伤疤,一道已经基本痊愈,只剩了快要消去的疤痕,而另一道在胸口上的却是刚愈合不久的模样,经验老道的人甚至可以由外观判断出这两处伤是同一时期造成的,只不过胸口上这一道必是深及见骨的,所以才会恢复得较慢一些,也可见当时战斗之激烈,一时师映川伸出手,指尖轻轻碰触着男子胸前的伤疤,看了几眼,突地冷然一扬眉,目光幽深森寒,道:“……伤你的人是谁?我必杀他。”他臂上缠着的北斗七剑与他心意相通,感受到他此刻心中杀机弥漫,顿时嗡嗡作响,师映川眼内有丝丝冷冽的寒芒流转,千醉雪已是宗师,能伤到他的自然也只会是同级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