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渡愣怔地坐在地上,维持着荣雨棠把他推开后跌坐的姿势,失神地望着眼前忙乱的景象。他现在的大脑进了水,已经成了无用的摆设,停宕在远处生了锈,完全运作不起来。
他甚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错,难道白格真的不会游泳吗?不对,就算不会游泳,从他落水到自己冲过去把他捞起来,短短的时间内也不至于呛水至昏迷啊?
“医生,医生,别按了,给他吸氧。不是溺水,这孩子对水有恐惧症。”荣雨棠瘦肉的身体抖得像筛糠,泪水不停地从眼眶中涌出来,清冷淡定的贵妇气质早就被扔进了湖水里,现在的她只是一位因为儿子昏迷不醒而惊惶不定的母亲。
但常年在商界运筹帷幄的她威仪犹在,泪可流,手可抖,声音里却不见半分慌张,她厉声呵斥:“别愣着!快给他吸氧,他快窒息了你们看不出来吗?”
闻言,医生忙不迭地翻出氧气袋,熟练地插入鼻导管,用胶布固定住,并开始轻轻挤压氧气袋。
徐承渡恍恍惚惚听了进去,荣雨棠刚刚说什么?白格对水有恐惧症?开什么玩笑,白格怎么会恐水?一个洗澡的浴缸都谁都大,拍个艺术照都要在水底拍摄的人,怎么看都不可能……等等,记忆深处忽然闪过一个黯淡的小火花。
他隐约记得,白格曾经说过,他讨厌世上的一切江河湖海。
他嗤之以鼻,因为白格当时的语气和神情,就跟熊孩子说我讨厌吃胡萝卜一模一样。
思绪一环扣一环,徐承渡湿透的衬衫下又出了一层冷汗,因为迟钝的大脑又想起来另一件事,当年白氏父子的那场车祸。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车子最后撞破栏杆跌进了江里,白格九死一生,而白格的父亲,白清让,淹死在了江底。
创伤后应激障碍,恐惧事物的强烈刺激会引发极度紧张和痉挛,从而导致气管封闭,严重情况下可引发窒息。
白格他……为什么从来没提起过?
徐承渡的右手和瞳孔,一起不可抑制的剧烈颤抖起来,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沉睡的白格,想象着源源不断的透明氧气通过导管被挤压进他的鼻腔,然后进入血液和心肺,唤醒那些撑到极限濒临死亡的细胞。
这个过程异常缓慢且煎熬人心,外界所有的景象和声音都褪色虚化,直到消失不见,全世界就只剩下那么一个静静躺在那儿的白格。
徐承渡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被挖出来,丢进了沸腾的油锅里,翻来覆去地烹煮煎炸,没有人来解救他,而锅底下的烈火越烧越旺。
直到他看到白格的喉结在苍白的肌肤下跳动了一下。
第63章 升温8
当徐承渡以一个完美的跳水姿势没入微凉的湖水,屏住呼吸耐心等待了近两分钟后,他知道自己成功地穿过了那两秒的扇形安全区域。没有刺耳的警报声,没有纷杂的脚步声,除了不远处的灯火,四周的一切都安静得诡异。
头上一轮明月,他慢慢伸展开四肢,像一只潜伏的鳄鱼,静悄悄地把眼睛和鼻子浮出水面,排出肺里即将爆炸的二氧化碳,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混杂着一股淡淡的湖腥味,这种潮湿的腥味可能是从某种水生植物身上散发出来的,弥漫在整片水域。
徐承渡吸了吸鼻子,吸进从湿透的头发上蜿蜒而下的水流,鼻腔一痒,差点呛得咳嗽出声。胡乱抹了把脸,他开始往岸边游去。好几次尝试着游近,都会被岸上巡检的安保人员打断、返回,他们的来回走动机械且毫无规律,全靠心情。一眼看过去,这些人个个都心不在焉,神情游离,但个个都保留着一丝警惕,也就是说,如果一个大活人突然从湖里蹦出来,再怎么玩忽职守,他们也很难不去察觉。
湖水的寒意渐渐穿透衣服和皮肉,浸入骸骨,徐承渡如同一只逡巡不去、等候时机的鲨鱼,随时准备逮住空隙扑向猎物。然而时机实在可遇不可求,今天晚上的他已经一而再地受到时机女神的眷顾,再奢求未免显得太过贪心。
体力抽丝剥茧般跟随着热量一起,渐渐逃离四肢。再不想办法上岸,他可能就这么光荣殉职了……
智取不行,剩下的就只剩武力突破。但那无疑是逼不得已的下下策,他煎熬到现在不就是为了保护身份?再等等吧,一定会有办法的。
游动的过程中,徐承渡一直有意远离着拍卖会的湖岸,一来那一片光线充足,二来人多眼杂,很容易暴露身影。但现在他远远地瞄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临时的救场计划,狂喜压制了犹疑,他试图隐在光的折射和水波的阴影里一点点靠近。
这世上可能真的存在什么缘分或预感,徐承渡游近后,本打算伸出手抓住那人的脚踝,但当他甫一冒出一双眼睛,就不期然地对上了一束探索惊疑的目光。
那人一身剪裁得体的银灰色西装,单手插兜,一手拿着流光溢彩的香槟玻璃杯,居高临下地垂着眼睛,看似漫不经心,就这么直直地望了进来。四目相对的刹那,徐承渡罹患渐冻症的心脏又活了回来,宛如罢工的水泵重拾动力,继续跳动着把温热的血液源源不断地压进血管,驱散了遍体寒冷。
两个人的交流几乎不需要言语。
稍纵即逝的惊讶后,白格的眼神里立马刻满了担忧:你怎么会在水里?行动失败了吗?你是从哪里游过来的?
徐承渡给了他一个安抚性的眼神之后,耸肩摊手:行动遇到了一些小挫折,这个小挫折具体表现为:我被困在了湖里。
白格敛下神色,借着啜饮香槟的姿势环顾四周,索性绝大多数人都在沉迷百玩不厌的社交游戏,没人注意到这个僻静的角落。他不动声色地用身体遮挡住光线,以避免水中的人被细心的人察觉,然后蹲了下来,把玻璃酒杯轻轻置于地上,并且压低了磁性的嗓音。
“需要我做什么?”
徐承渡在水中张开手臂,笑着看他:“跳下来。”
聪明的白格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对方的企图和计划,轻轻挑起眉。
看出他眉宇间一闪即逝的迟疑,徐承渡拍拍胸脯,甩了甩湿透的刘海,“别怕,有我在。”
说出这话的时候,徐承渡觉得自己的形象瞬间高大了三分,豪气直冲云霄,而白格淡粉色的唇边绽开一朵小小的笑容。
那是一个宠溺的、包容的、告诉你我愿意配合你一切合理或不合理要求的笑容,徐承渡没溺死在坚持了近一个小时的银星湖里,却差点溺死在这致命的微笑里。
就在他失神的空隙,白格已经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松开了领带和衬衫的风纪扣,他用一根手指拨开额前垂落的棕色碎发,深吸一口气,眼神里满是认真和专注,一副任凭差遣的模样。
徐承渡做了个ok的手势,询问对方是否已经准备就绪。
白格两根手指抵在唇上,弯起眼角,直接轻佻狎昵地飞了个吻。
心神俱颤差点吐出一口血的徐承渡啧了一声,转身没入了水里。直到游到一个别人看不出具体方位的安全距离,他才遥遥地用手表表盘反了个光。
接收到讯息的白格根本不去看脚下黑沉的湖水,顿了顿,直接闭上眼睛踏出一步,听任自己的身体“噗通”一声砸进水中,激起不小的浪花。
记忆跟湖水一起,从四面八方极速翻涌过来。白格蹬动着双腿,想阻止身体继续往下沉的趋势,然而诡异且熟悉的无力感再一次从内而外地席卷全身,绳索般束缚起他健全的四肢,让他如同瘫痪。紧接着,一股骇人的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由远及近,逐渐萦绕在鼻尖,为了避免闻到这种强烈的气味,他拼命挣动双手捂住自己的口鼻。
男人绝望的眼神和猩红的血雾漂浮在目之所及的水域,这是幻觉,白格的大脑明白,但是他的身体不明白,如临大敌般收缩起一切该收缩的东西,包括气管。忽然脊椎一痛,仿佛有人给他注射了强力麻醉剂,他开始失去判断力和清醒的意识,甚至失去了自主呼吸的能力。
但是前所未有的,所有阴暗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他独独没有感受到恐惧。因为潜意识中,他知道,某个人正在拼命朝他赶来。
有你在,我不怕。
*
现场来了不少媒体记者,天还没亮,关于银星别墅慈善拍卖会的两大非主流消息就不胫而走。在一片歌功颂德的褒奖词中,这两大消息成功地脱颖而出,赚足了公众眼球。
一是明星白格意外落水,被贴身保镖救起,同时根据现场知情者的不可靠猜测,曝出其罹患慢性精神疾病长达十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