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当作没发现暮晚摇挑逗言尚的这一幕,低头看言尚写上来的那份折子,慢悠悠道:“言素臣,你在折子上,说蜀中之过,皆在刺史一人身上。可是当真?”
言尚顿了下,说:“禀陛下,臣并未完全说实话。”
皇帝挑眉。原本觉得失望,言尚这般,他总算有点儿兴趣了。
言尚轻声:“陛下,臣不能在奏折上如实以报。因臣若是说了实情,恐怕这份奏折,根本递不到陛下这里,就会被从中拦下。蜀中情况复杂,无法在折子上写尽。”
暮晚摇神情一顿,她身子前倾,有点儿紧张了。
皇帝看着言尚,慢声:“蜀中如何情况,这里没有外人,你现在可以如实道来了。”
暮晚摇则是手心出了汗,听皇帝这话,她脸色微微僵了一下,惧怕言尚将事情放大,推到户部上面来。她心中乱想,想户部侍郎告诉自己,言尚回京后就被派去了偏远部署,不会涉及重要差务……然而言尚的本事,岂能小瞧!
他若是告发了所有人……不,他不可能有证据。
言尚目光与暮晚摇对了一下。
她眼中的紧张和僵硬,让他微微一顿。
让他再次确认了她的立场。
言尚沉默一会儿,皇帝也不催促。就如一道选择题一般,皇帝交到他们手中,从来不干涉。半晌,言尚开始答皇帝。他如实禀告,在蜀中看到什么,便说什么……
言尚说:“蜀中官员官商相护,本该治罪,但是臣在蜀中时便已经上报朝廷,调整了他们的官位,如此影响已经降到最低。若是将所有人的官位抹下,恐怕动摇太多,朝廷一时也安排不了这般多的官员。而一时间官位空缺,蜀中刚经历灾情,很容易大乱。不如徐徐图之……”
随着言尚讲述自己的意见,暮晚摇由一开始的不自在,慢慢放松了。
他没有引申,没有刻意引到长安官员上来。
如此就好,让事情在蜀中结束,就是最好的结果。
死一个益州刺史,就能结束这件事,最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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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皇帝留言尚住在樊川。
言尚和暮晚摇相继告退后,皇帝坐在幽室中,半晌叹了口气。
成安为皇帝端上药碗,皇帝看了眼黑色药汁,却没有喝的心情了。
皇帝喃声:“言素臣到底没敢得罪户部啊。可惜了。”
成安躬身:“言二郎或许是为了保全公主殿下,不愿对户部出手。言二郎对公主殿下有情,陛下不也可以放心么?若是言二郎为了公,彻底放下公主,陛下纵是高兴,也会不敢将公主托付给他吧?”
皇帝淡声:“他如今态度,却也不算好。摇摇本就错了,为了护摇摇而放弃自己的立场,这种人,朕如何放心?”
成安:“陛下对人心要求太苛刻了。”
皇帝沉默。
缓缓道:“再看看吧。”
又过了很久,皇帝声音疲惫:“成安,我对人心要求,本是最不苛刻的。可是摇摇……朕虽怜悯她,想要阿暖和朕的血脉在朕走后,风光无限,却也不愿意她成为一个肆意妄为的公主,把持朝务,架空皇帝……如果没有人能够约束她,朕是不放心摇摇的。”
成安低声:“陛下不可能安排好所有事,不能将所有人心算清。”
皇帝喃声:“朕为了这个天下,付出了这么多。若是之后重蹈覆辙,朕的牺牲,意义在哪里?朕负尽人心,独独不负天下,总是希望这天下,也不要负朕。”
成安目中涌上热泪,想到皇帝如今还撑着这样的身体,为大魏操劳。孤家寡人至此,除了大魏江山,陛下又剩下什么呢?
皇帝闭目,又忽然想起来:“刘文吉还未回来么?”
成安说:“他领着北衙和南衙今日去狩猎,应该快回来了。刘文吉……陛下,老奴还是觉得,用内宦制衡朝臣……有些、有些……”
皇帝淡声:“谁让无人扶持寒门呢?寒门如今不成气候,只能内宦上位了。这些世家子弟……必须有人给他们上锁,拴链子。成安,永远也不要小瞧这些世家……我等稍微放松,他们的势力就会卷土重来。那朕就只能一直拴着他们了。”
成安:“可是太子、丹阳公主……都是偏世家的。”
皇帝叹气,没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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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吉领兵狩猎,也不过是借助狩猎之名,让北衙和南衙拼兵力,希望能够压倒南衙。
而之所以迟迟不归,因为除了这个明面上的任务,他还有个私心。
右卫大将军,即罗修,终于忍不住跟刘文吉私下联系了。
罗修仗着自己之前帮刘文吉处理了两个内宦,绑着刘文吉上位,便来威胁刘文吉,要刘文吉继续提供大魏情报。而刘文吉心中想着这个人果然是隐患,若是陛下知道自己做过的事,自己今日的风光必然不在。
刘文吉对罗修起了杀心,便利用上了这一次狩猎。
狩猎中,刘文吉这一边,特意带上了右卫大将军,对罗修的说法,是找一个私密的地方,好跟罗修谈私事。罗修便也带了一些护卫,跟上了刘文吉这个内宦所领的队伍。
狩猎队在南山林中,越走越偏。
天色越来越暗,黄昏红霞铺满天际。
罗修开始警惕,不肯再跟着刘文吉一队继续走时,发现这些内宦骑着马,开始不怀好意地包围他。罗修一个哆嗦,抬头和刘文吉那冰冷的目光对上。
如同看到一条毒蛇一般,攥着剧毒盯着他。
罗修大骇。
当即调转马头,不管不顾地往林子外逃跑:“拦住他!他要杀我!救命——”
而刘文吉那边,立刻众人追上:“追!不要让他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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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山的这场杀人狩猎,将罗修身后护着的卫士全都杀尽。这些内宦领着兵、拿着刀,一个个兴奋又残酷,见血让他们骨子里那因去根而扭曲的暴虐得到了释放。
这些人如今完全跟着刘文吉,听令刘文吉。刘文吉带他们做这第一件大事,就是说这个罗修在朝中非常不起眼,杀了也没关系,刘文吉会找理由处理尸体和后果的。
不过是一个南蛮人。
杀了就杀了。
乌蛮不可能因为一个人和大魏开战,而刘文吉这边,能编的意外死亡的理由,实在太多了。
只是可惜……罗修的卫士们竟然忠心耿耿,最后一个卫士拼劲力气,当刘文吉提着刀追砍地上打滚的罗修时,那个卫士扑过来抱住刘文吉的腿,又跳起来和这些内宦、兵士们打起。
这个卫士喊着:“郎君快逃!”
罗修惊骇至极,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密林葱郁,众人追了一段路,只追到山坡下的水流湍急处和几个血脚印,却没有找到罗修。
刘文吉满身戾气,吩咐这些人:“必须给我找到他,杀了他!他要是敢乱说,我们所有人都死定了!”
下属们知道此事至关重要,又知道刘文吉要回去向皇帝交差,杀人灭口的事需要他们做。下属们当即应下,连夜去捉拿罗修,发誓要罗修命丧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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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刘文吉便带着这么一身血,回来樊川。
他狩猎而归,身上即便有些血迹,也没有人会多问。刘文吉一身阴鸷气,进入了皇家园林,问起陛下在哪里。刘文吉打算去换下身上染了血的衣袍,再去面见陛下,向皇帝回复南衙和北衙之间的争斗。
小内宦跑着跟上刘文吉的步伐:“陛下正要准备开夜宴,召晋王过去。陛下心情极好……”
刘文吉皱着眉:“晋王来了?他又跑来干什么?”
他需要弄清楚所有细节,才能在皇帝面前不出错。
然而刘文吉忽地停住脚步,忽地闭口不语。他忽然什么都不用问了,忽然就一下子明白晋王来干什么了……
夕阳落入沉沉湖水中,暮霭阴郁,满园幽静,华灯将将亮起。
一个女郎蹲在湖水边,抱着一个幼儿,正轻声细语地哄着那个婴儿玩耍。夜风吹动她的衣袂,拂过她的面颊。
她如清水。
她如露珠。
她在湖水边含笑婉约,刘文吉的心随之怔忡,世界因她空白,寂静。
而她听到这边动静,以为自己冒犯了贵人,慌得抱紧她襁褓中的婴儿,起身向这边望来。她第一反应是行礼请罪,然而她看到了来人,怔时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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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华呆呆地看着刘文吉。
蓦然出现的刘文吉,猝不及防的刘文吉。
隔着内宦们,隔着宫人们,隔着楼阁池藻,她抱着自己的孩子,脸上的母爱光辉如血色褪尽一般。
她看着那个穿着内宦服的刘文吉,连怀里婴儿突然哭泣也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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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小内宦疑惑地询问刘文吉。
惊醒了所有人。
湖泊上停驻的夜鸟拍翅惊飞,春华慌乱地低头去哄她那个哭起来的孩子,而刘文吉蓦地背过身,快步走向另一个方向。
刘文吉走得极快,黑夜变得格外冷,他越走越快。
乌云密密地压着顶,天边响雷轰轰。刘文吉在窒息般的静谧下快走,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内宦服,看着自己衣袍上的血迹。
又想到方才看到的春华,抱着她的孩子在湖边玩笑。快乐,无忧。
她依然那般美丽完美,而他已堕入深渊,越陷越深。
走在黑暗中,刘文吉的眼泪从眼眶中掉落。
无声无息,泪水越来越多,让他视线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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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闷雷滚滚。
言尚被皇帝留宿樊川,他没有去参加皇帝的夜宴,而是在屋中洗浴,准备早早歇下。
他背着屏风穿衣的时候,没有听到门从外的“吱呀”推开声。他心事重重,轻轻叹口气。
然后一双手臂从后搂住他的腰身,暮晚摇从后贴来,与他只着中衣的身体贴得严丝合缝。
言尚微僵。
暮晚摇哼声,贴着他的颈:“你又一个人闷闷叹气……你哪来那么多气叹?”
他被她的气息拂得面红耳赤。他分明心中纠结,可是她每次主动找他,都让他心生欢喜。
心里悄悄喜欢了一会儿,言尚憋出一句:“殿下……不可这样。”
暮晚摇委屈:“我明明在樊川,你却不来见我,你是不是反悔了,不想和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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