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渠铺附近。”
裴廷龙思忖着,命副手薛安取来地图。二人研究片刻,薛安诧异道:“从北渠铺往西南是石门山,石门山两边是库谷关和大昌关,难道……咱们之前的判断错了?他们没打算走武关,也没打算下荆楚?”
裴廷龙盯着地图,沉吟良久,缓缓道:“不,咱们的判断没错。依我看,他们定是打算取道石门山,从丰阳县沿祚水、洵水南下,往东迂回至洵阳县,再沿汉水东下。所以,他们的目标仍然是荆楚,只是绕了一个大圈,避开了武关。”
薛安恍然。
“传我命令,库谷、大昌二关即刻加强防守,派出巡逻队搜索附近山林,发现任何可疑对象立刻逮捕,胆敢抗拒者,格杀勿论!”
“是!”薛安回头要去传令。
“等等……”裴廷龙抬起头来,“不必传了,集合队伍,我们连夜赶过去。”
一大队黑甲在夜色中急速奔驰。
裴廷龙一马当先,手上的鞭子疯狂地抽打着马臀。
有生以来,他还从没感受过像今天这样强烈的挫败和耻辱。这两种情绪对他而言太陌生了,而正是这种陌生加剧了他的痛感。
姨父长孙无忌曾对他说过,世家子弟入仕为官,不管哪方面都比寒门子弟有优势,唯独有一点远远不如。
裴廷龙很好奇,问到底是哪一点。
长孙无忌说:韧性。世家子弟从小养尊处优,凡事顺风顺水,往往养成骄矜自负之习,一旦时运不济、遭遇挫折,便很容易一蹶不振,说白了便是三个字:输不起。裴郎应知,这世上的成大事者,都有一个共性,便是输得起——输了再来,最后便赢了。老夫这话虽然不一定中听,但却是肺腑之言,万望裴郎切记!
裴廷龙记得当时听见这些话,便在心里笑长孙无忌迂腐刻板。类似这种戒骄戒躁、百折不挠的老生常谈,他从六岁开蒙读书的时候就懂了,何须你长孙相公耳提面命?
然而此刻,裴廷龙却发自内心地感激姨父,倘若不是他老早便给自己敲了警钟,遇上今天这么大的挫败,自己很可能便丧失勇气和自信了。
黑夜沉沉,群山莽莽,裴廷龙不知道萧君默逃向了何方,但是他已经知道:经受挫折是人生的题中之义,也是每个世家子弟必修的一课。所以,此刻的裴廷龙已决定要做一个输得起的人,不管要跟萧君默较量到什么时候,他都乐意奉陪到底。
萧君默,从现在起,我裴廷龙就是你的梦魇。
我会一直追逐你,缠绕你,直到你窒息的那一刻!
第五章 祆教
长安安邑坊,醉太平酒楼。
二楼的雅间内,李恪正与孙伯元低声交谈。
“孙先生,听说这些年,你的盐业生意做得还不错?”李恪问,眉宇间似乎隐含着什么。
“还凑合吧,养活一些弟兄是够了。”孙伯元笑道,“不过也多亏了敬德兄帮我上下疏通,否则三郎也知道,底下那帮当官的,个个狮子大开口,赚得再多也喂不饱他们。”
李恪思忖着,欲言又止。
孙伯元注意到了他的神色:“三郎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李恪看着他:“孙先生,请恕我问一个煞风景的问题,假如有一天,你的盐业生意做不下去了,底下会有多少弟兄没有活路?”
孙伯元一怔:“这个……少说也有个三四千的。”
“这么多?”李恪有些意外,“要养活这么多人,殊非易事啊!”
“可不是嘛。”孙伯元苦笑,“外人看我家大业大,总以为我风光十足,岂知这偌大一份家业,操持起来是何等劳神费力!光是这么多弟兄和他们的家人张口吃饭,就够我愁白头发了。平常风调雨顺还好,若是碰上流年不利,一年翻个几条船,几千石盐一下化为乌有,还有几十号弟兄说没就没了。我这边张罗着调货、堵窟窿都还是小事,问题是那么多弟兄的家人,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得帮老的送终,把小的养大成人,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事情,也不知要费多少心思……”说着说着,孙伯元已经红了眼眶。
李恪不觉也有些伤感,轻叹了一声。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确是至理。别说像孙伯元这种没有身份地位的商人,就是自己身为皇子、父皇身为天子,不也得天天操心劳神、忧思满腹吗?有时候想起来,还真不如当个平头百姓省心。想到这里,李恪蓦然又想起了萧君默。他记得有次跟这小子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将来的打算上。李恪说身为男儿,就是要建立一番功业,才对得起这七尺之躯。萧君默却说,人活着就图个心安理得,仰不愧天,俯不怍人,凡事对得起良心就行了,至于功业,随缘即可,没必要太过执着。
李恪笑他胸无大志,不如别干玄甲卫了,去做个田舍夫便罢,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老婆孩子热炕头,多自在!
萧君默笑,说这也不好说,指不定哪天机缘成熟,我就当田舍夫去了。
一想到这小子现在亡命天涯、生死未卜,连做一个田舍夫亦不可得,李恪便不免黯然神伤。
“三郎,三郎……”孙伯元看他愣愣出神,忍不住连声呼唤。
李恪回过神来,歉然一笑:“孙先生,如你方才所说,盐业生意虽然利润还不错,但是风险也不小。不知先生有没有考虑过,把盐业这块慢慢收掉,让手下兄弟转到别的行当?”
“这么大一摊子,转行谈何容易?”孙伯元叹道,“再说了,这世上的营生,哪行哪业没有风险?只要最后的收益大过风险,就还是值得干的。”
李恪有些急了,差一点就跟他吐露了实情——昨天他刚从李道宗那儿听到风声,得知朝廷很快会出手打压江左士族,而这些士族手上庞大的产业,无疑是首当其冲的打击目标。
“先生,你还是听我一句劝吧,最好赶紧物色下家,尽快把手头的盐业生意都盘出去。”
孙伯元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眉头一皱:“三郎,到底出了什么事,您能否直言相告?”
“你还是别问了,只需照我的话去做,赶紧着手,越快越好!”
孙伯元见他不肯明说,只好作罢。
“姚兴的事情,查得如何了?”李恪转移了话题。
“三郎放心,人都撒出去了,相信这一两天就会有消息。”孙伯元道。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姚兴此人若还敢在长安活动,必定已经易容了,否则也不至于这么长时间,官府始终查不到他的踪迹。”
“在下的想法跟三郎一样,所以,我没让手下直接追查姚兴,而是从他的关系入手。”
“关系?”李恪有些不解,“据我所知,姚兴犯的是谋反罪,本应被诛三族,后来虽逢朝廷大赦,其妻儿老小侥幸逃过一死,但也已尽数流放岭南,他在长安还能有什么关系?就算还有些故交旧友,他也断断不敢来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