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7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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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教室里, 光线如同沉入水底的沙,逐渐沉降,落在鹿行吟的眉眼中, 就是温柔而冷静的光华。

下课铃响了,最后一节晚自习也落幕, 学生们从远方的教学楼中三五成群地走出,喧闹声模糊而遥远地传来,都离他们这一方天地很遥远。外边路灯昏黄,玻璃窗上挂着透亮的雨珠,映出昏黄的夜色,与他们两人彼此静对的影子。

那一刹那,顾放为感到自己的心跳快了起来,沉沉地响在自己耳畔。

那双小鹿眼用那样温柔、神性的眼睛看过来时,他甚至有片刻的失神。

等到反应过来后, 顾放为只掩饰性地挪开视线,笑了笑, 声音低沉, 带着微微的沙哑:“——唱什么?”

他往旁边让了让, 拉着鹿行吟要他和自己一起坐下,仰头凝视着教室顶暗淡的天花板。小僵尸在地上一动不动, 只有指示灯时不时地闪一下,是暗蓝的光。

“我会唱动画片的片头曲。”鹿行吟问他, 声音清清淡淡,“哥哥有没有看过《小虎还乡》?”

那还是他很小的时候,在医院的电视上看到的。他第一次去中医院做针灸, 被一排排银针吓哭了, 护士特意调了这个动画给他看。

那个年代的盗版光盘, 一个十块钱,刻录上百部电影和电视剧,封面纸壳很粗糙,仿佛硬硬的砂砾。从《小虎还乡》到《霍元甲》,剧情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小老虎疲于奔命时他看得心揪起来,而《霍元甲》,灭门惨案都不记得,只记得里边在锅里大火爆出泡的炒鸡蛋,觉得那应该就是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了——于是回去央求鹿奶奶给他也炒一个。

顾放为摇头。

他基本不在国内长大,关于动画片这方面和国内的同龄人基本没什么共鸣,基本也只看过好莱坞式的动画电影。

但他认真偏头过去,沉默地听着。

鹿行吟声音其实很好听,只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听起来不太有力,气息也断断续续,偶尔因为找不到调要停一下。但那声音就是温温软软的,恒定温柔地响在他耳畔。

“你眼里的世界

穿过了群山遍野

梦想和现实期待重叠

很多的事却还不了解……

你在不知不觉

涌动起满腔热血

渴望一天比一天强烈

带着刚强你努力不懈……”

(歌词引用-小虎还乡片头曲)

旋律也很好听,顾放为却听着这个词笑了:“又是鸡汤式儿童励志台词,梦想啊勇气什么的。那时候谁知道什么是勇气?”

鹿行吟轻轻说:“知道的。”

一口气喝完一包药是勇气,睁大眼睛看输液针钻入自己的皮肤下是勇气,第一次一个人跑去药材批发市场,和那些成年人讲价是勇气。

他喜欢上他,是勇气。

唱完一首歌,鹿行吟转过脸来看他,轻轻问:“是不是不好听?”

顾放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好听的。继续唱吧,哥哥听到那边的灯灭时,就送你回宿舍。”

他于是继续给他唱。大多都是儿时在医院看过的动画片、电视剧的歌曲片段,有的不记得词,于是只跟着旋律轻轻地哼,偶尔卡壳,还会有点呆呆地顿住。

最后鹿行吟不唱了。窗外,教学楼的灯光还没有暗下去。

顾放为轻轻问:“怎么不唱了?”

“唱累了,不想唱了。”鹿行吟瞅他,“你的小僵尸也不会连续工作这么长时间的。”

顾放为又笑。桃花眼弯起来,里边也终于带上了一些温度。

鹿行吟望着窗外说:“今天教学楼的灯不会灭了,老师们都开大会。”

顾放为跟着他的视线看出去。

“宋老师他们都很开心。”鹿行吟轻轻说,“哥哥考了第一名,听说,教育局会重新评测这次改制的进度。我们也很开心,因为还可以继续像现在一样有书读,不算被放弃。”

顾放为这次听见“第一名”,没有什么波动,安静地听着。

这小弟弟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先说鹰才中学的学生如何耀武扬威,公布成绩的现场又是如何反转迭起刺激无比,黄飞键说垃圾话嘲讽对方,又说全年级都在“找哥哥”,他位置上的礼品多得塞不下。

又说起宋黎:“宋老师可能要离职,他跟我们说,这些都说不好。我们都很舍不得他,但是希望他能去更好的地方。”

“今天他说五三很好,但是易清扬告诉我,我们这个阶段可以先做红本,比较基础,紫色的是针对高三阶段的。不过他又说,以我们的进度,直接做高考题也没什么问题。哥哥你觉得呢?”

他平常不是这么话多的人,顾放为听着听着,听出来了——那些转述的角度,努力说得兴致勃勃的样子,是鹿行吟努力说给他听的。

按他淡静的性子,不会多么在意外校学生的挑衅,更不会纠结一本教辅资料先做基础还是先做高考题——鹿行吟连月考准备,都是直接啃高考卷。

他在哄他,不着痕迹,不动声色,告诉他为他们带来了什么。

从前那些虚浮的、模糊的、重复的话语都仿佛在此刻远去。

——不要想这么多,生在这样的家庭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能改变的事,叔叔阿姨他们某种意义上来说,讲的是对的,只是说得不太好听而已。

——就是道德绑架啊,顾放为你到底怎么了,你不应该是这样自甘堕落的人!

——难道不是真的?你要是没生在我们家,没有从小到大那么多资源那么多实验室和学界人脉喂着,你以为你能有现在的成就?一片论文,接收方优先选择你而不是优先其他在这个领域浸淫几十年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你姓顾,还会是什么?

他一向自由,自由地从不怀疑周围的一切,直到一条生命在他面前消失,那一次跳楼,惨烈地撞碎了他的自信与自由。

找不到那个答案,他于是去了教堂外。他没有这些信仰,只是在带雪的长椅上坐了一整天,任由雪花坠落眼睫。大妈们领完圣餐后跳起了广场舞,震耳欲聋、吵闹的声源惊飞了广场上的白鸽。

他闭一次眼睛,眼前就浮现起跳楼的死人最后那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