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含的脸微微扭曲,王应杀周顗这事确实过头了,族中许多人虽然碍于王敦的面子不提此事,但心底都有些觉得此事激化了士族矛盾,有些不悦。此事好不容易平息了些,王含自然不愿意将自己的儿子再推上风口浪尖,他死死盯着王悦,良久才道:“王长豫,你……”
王悦打断了他的话,笑道:“不好意思伯父,我今日还有事,这事你既然明白了,咱们便说到这儿,长豫不送了。”
王含气结,袖中的手用力地攥紧了。
王悦看着王含阴沉着脸走出了大门,一直目送着他离开视线,王悦至此终于轻松了口气,他扭头看向一旁一直未发一言的王恬,却发现王恬的神色相当怪异,他思索片刻,问道:“你怎么了?”
“当日若不是你杀了周晏,本不会生出这么些事,你和父亲在祠堂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周家如今落到这般田地,皆是因为你。”
王悦看着王恬良久,开口道:“周晏之死另有隐情,我兴许没有杀他。”
“所有人亲眼目睹,还有何隐情?”王恬盯着王悦,“你从小就是如此,无论你犯什么错了,家中从没人会怪你,父亲不会,诸位叔伯更不会,你错了,他们都瞧不见,你便以为自己没错。”
王悦顿了会儿,开口道:“你好像挺讨厌我的。”
王恬望着王悦,眼神极为直白,而后他开口道:“今日之事我没错。”
“我没说你有错。”王悦已经恢复了寻常的神色,淡然道:“你只是蠢。”
王恬的脸色顿时相当难看,隐忍片刻后才道:“我没错,我不会谢你,若不是你杀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你若是良心未泯,便该弃恶扬善,今后好好收敛你嚣张跋扈的性子,你也不是无药可救。”
王悦点点头,“行,我知道了。”
王恬站着没动,不知为何,他竟是没法移开自己的步子,他盯着王悦,不知多了多久,他终于开口道:“今日为何要帮我?”
“好了,别说了,我正后悔呢!”王悦扭头看了眼王有容,一惊,“王有容你怎么还在磨墨?!别磨了,走了!”
第64章 借粮
周家倒了, 得罪琅玡王家是个什么下场, 全建康的人都看在了眼中。
如王悦之前所料,王敦果然没能收手,短短几日之内, 他一连收拾了十多户世家大族, 敲山震虎, 整个建康朝堂顿时风起云涌。颍川庾氏、义兴周氏乃至陈郡谢氏等世家大族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波及。
几天之内, 数十封奏章送至了皇帝病榻前,朝中重臣为避灾祸纷纷请求外镇,其中包括庾家大公子庾亮等众多声名显赫的朝官。皇帝闻讯, 急火攻心吐血不止, 朝中事宜全权交给了太子司马绍打理, 可惜太子势微, 自保已然勉强,遑论力挽狂澜。
建康城被王敦一人搅了个地覆天翻。
王敦的便宜儿子王应被人废了只手, 王敦也不说追究,只派了几个大夫过去便没了下文。众人都瞧出来王敦对这便宜儿子没什么感情,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先开了个头,知道王敦无子, 主动上门巴结王敦,说是要给他当儿子,王敦也有意思,竟然真的收了他当儿子。消息一出,建康城忽然就刮起了认王敦当爹的风尚, 无数年轻人跑到王家来表忠心,王悦眼睁睁地看着王敦多了二十几个儿子,一夜之间子孙满堂。
王悦目瞪口呆。王应病好之后瞧见这么多哥哥们,怕不是要活活气死。
干儿子的事暂且不说,这些日子建康被王敦搅得大乱,王悦多次上门求见王敦,却始终没见着王敦的面,他去同王导商量,王导也没什么可行的主意。
王敦早已化龙,从他带兵打进建康城起,江东便再没了能制衡他的势力,他真想要做什么,没人能拦得住他。
当瞧见王导脸上露出担忧神色时,王悦终于意识到,王敦已经凌越于琅玡王家之上。
他已是当世枭雄。
王悦去找王敦,心里打定了主意,若是王敦再躲着他,他干脆放把火把王敦的府邸烧了算了!他不信了,王敦还能躲他躲一辈子?
就在王悦打算破釜沉舟时,王敦却出现在了他面前。
南征北战的将军对着王悦道:“我要走了。”
王悦的话忽然全卡在了喉咙里,他望着王敦,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要走?你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王敦拍了下王悦肩上的风絮,“我打算回武昌了。”
这消息有些突然。
王敦忽然笑道:“前些日子不是你催着我走吗?如今我真要走了,你可放心了?”
王悦顿了一会儿才道:“我以为你不走了。”
“你伯父我是武将,根基所在是沙场而不是朝堂,屯兵京师不是长久之计,我自然要走。”王敦悠悠又叹道:“我不在东南这些日子,后赵那帮胡蛮突袭南下,夺了兖州、徐州、豫州大片土地,我得赶回去看看。”
王悦对近日东南局势也有所耳闻,东晋门户一直就这么几个将军在守,祖约年纪太轻,苏峻心术不正,陶侃地处偏远,王敦一走,长江一带没有强藩镇守,后赵石氏父子趁火打劫抢了不少地盘。
王敦负手道:“敢抄我的家底,也不瞧瞧自己多少斤两,一群狗东西。”
王悦闻声看向王敦,忽然心头一热。后世常诟病东晋偏安一隅,却不知东晋绝不算疲弱,东晋一世,名将辈出,将星璀璨,前有祖逖刘琨,再有王敦、温峤与不世出之将才桓温,后又有陈郡谢氏横空出世,北府兵名震天下。
东晋不弱,王师北定中原本该指日可待,却终究败在了门户私计上,令无数人扼腕长叹。
王悦望着王敦,忽又想起那句话。
东晋之乱,自王敦始。
王悦终于开口道:“你这一走,是还打算还要再回来,还是打算留在外头了?”
王敦闻声笑了起来,“那可说不准!”他伸出手拍了下王悦的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谁又知道将来会出什么什么事呢?”
王悦望着他,许久都没说话。
王敦走了。
他离开建康的那一日,百官前去相送,甚至连前两日刚吐了血的皇帝都勉强抱病出了宫门,只为了不得罪这位王家大将军。
王悦站在古道口望着那远去的队伍,教坊奏着别离曲,他听着那丝竹弦声不觉失神。
王敦真的走了,临走之前,这人不管不顾地将建康朝堂搅了个地覆天翻,铲除了一切不利于琅玡王家的势力,最终留给了他与王导一个清静的朝堂。他所做这一切,也不过是为了还琅玡王家一个清静的朝堂。
他对不起士族,对不起皇帝,对不起死去的周伯仁,可他坐断东南三十年,对得起天下苍生,对得住琅玡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