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寒
或许是因为天生就有那种令人慑服的气势,原本那领头的摆夷男子眼中有着狐疑的轻蔑,看样子是不怎么打算买沈知寒的账的,可是当沈知寒棱起眉面无表情地吩咐他时,那种完全没有商量意味的命令,却能让这个异族男子连反驳也说不出,只是乖乖地照办。一边切脉断症,一边将已经染上了瘟疫的摆夷人按照病情的轻缓分开,待得将这一切忙得差不多了,沈知寒才有些微的空闲听那个会说大夏官话的女子讲述着事情的起因:
这个寨子叫养象寨,是摆夷人聚集之地,有一百多户人家,而那个在密林中被发现的只剩残尸的摆夷人,则是这个寨子的巫医。
巫医和他的妻子一直住在寨子边缘的幽僻之处,大约是十几天之前,巫医和他的妻子俱是失去了踪影。寨子里的居民并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不过,因为巫医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居民们也没有在意,只以为这夫妻俩是上山采药去了。直到大约五天之前,有个老人突然出现了发热呕吐的症状,去找巫医诊治,这才发现巫医和他的妻子还没有回来。而那老人持续发热,没有草药,到了晚上,竟然就断气了。
寨子里的居民一时也没有引起注意,只是按照风俗将那死者抬到房屋中央,用温水洗尸,然后穿上新衣服,上衣反穿,衣扣扣在背部,以示与活人的区别,尔后再用白布裹尸,并停放于竹楼上。因为得了消息,所以,寨子里的居民都停止了舂米和纺线,就连寨外砍回的柴禾,也没有背进寨子,众人聚在一起,帮着处理丧事,编制竹棺材。可那死者还不曾下葬,就又有几个人出现了一样的发热呕吐的症状。就这样,众人才急了,由寨子的头人贺岩领着寨子里几个身强力壮的卜冒(少年),上山寻找巫医的踪影。
根据贺岩所说,那个巫医应该是被那条巨蟒给吞食了。吞食了巫医之后,巨蟒一时行动不便,就缠在树上,静待着将腹中的美味给消化了。可沈知寒和石将离的出现却是打扰了它的美梦,所以,它将那巫医又吐了出来,进而袭击他俩。
至于巫医的妻子,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沈知寒静静听完,并没有立刻下论断,只是低头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思忖着什么,就连那女子恭敬地捧来一碗水给他解渴也不予理会。
那女子摸不清沈知寒的脾性,也不知道他在思忖什么,只好蹭到石将离的身边,轻轻戳了戳她的手臂,小心翼翼地询问:“你叫小梨?!”
在大夏京师的官话里,“离”和“梨”的发音有着细微的差别,而沈知寒说话时吐字过快,那女子一时没有听清,将“小离”给误听成了“小梨”。
石将离愣了一愣,随即就反应了过来,也懒得花费口舌去解释,只是轻轻点头。
“我叫月芽。”那女子露出和善的笑容,脸上露出了浅浅的酒窝,看上去颇有些可人。转过头去,她努了努下巴,望向那个高大强壮的摆夷人首领,看他像个陀螺似的转来转去,指挥着卜冒们将病患抬放在不同的地方,笑意里带着一些淡淡的甜蜜:“那是贺岩,我是他的咩苏。”
“咩苏?!”石将离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是看到了坐在火堆边静静思虑的沈知寒。 “咩苏是什么意思?”虽然好奇,可她问得心不在焉,目光不由自主地黏上了心仪男子那被火光映红的侧脸,只觉每一分线条都是令人眷恋的所在,哪里还看得到其他人?
见她不明白,月芽便就耐心解释:“咩苏是摆夷语,就是我们大夏人所说的妻子。”
石将离挑起眉,目光仍旧落在沈知寒的身上,怎么都收不回来。出于直觉地,她脱口便问:“咩苏是妻子,那么,夫君呢?夫君又该要怎么说?”
月芽自然不知道她这么问的用意,只以为她是好奇,便认真答道:“夫君,摆夷人称为‘波苏’。”
石将离暗暗地将这个称谓记下,突然觉得这个词似乎有点熟悉。她愣了好一会儿之后,才从记忆深处挖掘出了熟悉的原因——她母皇石艳妆驾崩之前,嘴里一直喃喃念叨的不就是“波苏”这两个字么?
原来,“波苏”在摆夷语中是夫君的意思。却不知,在她母皇心中,谁是那个有资格被称为“波苏”的男人?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她的相父——那个一生被桎梏在情感和承诺的囹圄中完全无法挣脱的男子,如今也不知是否已经看到了她的“遗诏”,是否惊异于她的胆大妄为和惊世骇俗,被气得七窍生烟?
不愿意在这方面深思下去,毕竟,她走出如今的这一步棋,实在是背负了不小的风险,甚至于,她几乎是没有给自己留回头的余地。“你是大夏人罢。”目光从沈知寒的身上收回来,她望向一身摆夷女子装扮的月芽,目光中有着一点疑惑:“听你的口音,应该是京师的人氏。”
她对眼前这个女子,不是没有本能的戒备和防范的,毕竟,在如此偏远的摆夷村寨里,突然遇上这么一个说着京师官话的女子,自然令人生疑。看这月芽的仪态和言语,应该不是个民间女子,只怕身份来历都不简单。而且,大夏与摆夷各族素不通婚,而这月芽竟然还是这村寨头人的妻子,便就更为匪夷所思了。
“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月芽脸上的笑意随之敛淡了些,似乎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谈论太多,只是避重就轻地简单敷衍过去。“那个大夫,他是你的——”她指了指还在沉思的沈知寒,进而机敏地转移话题。
石将离垂下头,眼睛眨了眨,再抬起头来时,她习惯性地微微眯起眼睛,微微一笑,颊间突然就染上了两片嫣红,看上去倒像是抹了一层胭脂。眼光徐徐扫过沈知寒的身影,那一刹那,她的眸光竟比火光还要亮上几分。“他是我的——”她顿了顿,轻咳了一声,立马现学现用:“他是我的波苏。”
月芽并不知道她这话背后有着怎样的是非曲折,听她这么说,再想想之前沈知寒对她那维护的举止,自然也就信了,认真地继续询问:“小梨姑娘,你波苏贵姓呢?”
“你问这个做什么?”那一瞬,石将离的反应很快,几乎是立刻便就反问,眼眸中流转着淡淡的疏离,就连语气也显得有几分冰冷。她的神情虽然没有什么大变化,可心中的戒备却是越发地深了。
看着她这副模样,月牙立刻就明了了,猜想这小两口背后必然也有着一些不愿为外人道的内情。“总要知道他的姓氏,才好称呼他呵。”虽然被误会了是有所图谋,但她似乎并不介意,笑吟吟地反问:“怎么,你以为我是有什么目的么?”
石将离并不回应,可是她那寡淡的眼神便已是毫不掩饰地昭示了一切。
月芽似乎也是个过来人,眼眸倏地一亮,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看得出,若不是走投无路,又有谁会铤而走险闯入这南蛮的险阻山麓?眼前这对男女举手投足都有着非凡的气势,且衣着的布料不是民间的俗物,看样子非富则贵,尤其是那个被称作“大夫”的男子,镇定自持,淡然处之,的确不是等闲之辈。
“小梨姑娘,每一个人都有不愿意诉诸他人的秘密,我并没有那么多好奇心探听你们夫妻俩的来历,你大可放心。”她垂着头,眉眼低敛,可是言语却非常诚恳:“虽然这个寨子里的人都不太喜欢大夏人,不过,你们可是我们养象寨的大恩人,要不是你们,说不定,我们这个寨子真的就完了。”
也不知是被她朴实的言语所打动,还是满足于她言语中的“你们夫妻俩”这个称谓,石将离转了转眼珠,觉得自己似乎太过拒人于千里之外了,显得戒心过重,颇不近人情。毕竟,之前在密林里,那个叫贺岩的摆夷男人和其他摆夷人并没有询问她和沈知寒的由来,便就出手救了他们呢。“他姓——”她有些迟疑,不知该要说他姓什么,一时不免嗫嚅。
……若说他姓“沈”,自然委实不妥,毕竟,医神沈家的名气那么大,很容易让人把他和沈家联系在一起……若说他姓“傅”或者姓“思”,一旦传扬出去,只怕会引来司命堂的人……
“他姓——”她一时有些踌躇,无法决断,嘴巴张了又张,总是在原地打转。
“我姓石。”
突然,一旁有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许是久未说话,显出了微微的沙哑,没有泄露半分情绪,镇定得仿若天经地义一般。
石将离有些诧异地仰起头,果然看到沈知寒那张淡然得看不出丝毫波澜的脸。而他此刻也正盯着她。
背对着光,他的神情虽然平静,可他的眼却如鹰隼般森然犀利,掩蔽在暗潭之下,而那隐隐显现的幽光,似有一簇极明亮的火光盈彻,隔着空气,竟然也能灼灼地烧着她。
“石寒。”瞥了错愕的月芽一眼,他言简意赅地答了两个字,无论是语调还是言辞,自然平静得犹如宛转的夜风,带来拂面的凉爽。
那一瞬,石将离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竟是将她的姓氏和他名讳的其中一个字取作他的化名!
石寒?!
这个名讳意味着什么?
他承认是她的凤君,所以冠上她的姓氏?
又或者,那仅仅只是一个信口拈来的化名,不具备任何的含义?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方面理解,更担心自己自作多情,只是傻傻地望着他,下意识地往他身边靠了靠,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浑然不觉自己流露出了几分小女儿家的情态,在旁人眼中,活脱脱就是个夫唱妇随的小妻子。
似乎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沈知寒那平静的脸上突然多了些几不可见的动容。他蹙起眉,那双似是被火迷蒙了一样的眼睛微微眯起来,深不见底。“月芽姑娘,可否劳烦你准备些吃食?”他再次出声,把话说得极为客气,同之前那忧心疫情而冷漠得近乎严苛的反应简直判若两人。见月芽还没反应过来,满眼仍旧是迷惑不解,他便顿了顿,将声音压得越发地低了:“小梨已经一整日未曾进食了。”
这话一入耳,石将离再次愕然!
她全然没有料到他会有这样的言语。其实,别说是他,方才这么一惊一忙,就连她自己都忘了饥饿了。而他,竟然还记得她一整日未曾进食。
月芽这才回过神来,懊恼而自嘲地拍了拍自己的头,暗骂自己竟然忘了问人家有没有进食,同时,她也在心里暗自歆羡这石大夫对妻子的体贴疼爱和无微不至。“石大夫,我马上就去!”她兴冲冲地起身,往前跑了几步,突然又转身回来,极认真地问:“小梨姑娘,你想吃些什么?”
她这么问自然是有道理的,毕竟,这是在南蛮,吃食和大夏全然不同,那些糯米粑粑之类的还算正常,可其他的吃食就不是大夏人所习惯的了。尤其是她刚来南蛮之时,看到那些摆夷人食蛇、鼠、蜻蜓、蜉、蛟、蝉、蝗、蚁、土蜂之类,甚至还吃沙土中的沙蛆和生在竹节中的竹虫,差点夺路而逃!在这里也算过了好几年了,她也还未入乡随俗地习惯跟着贺岩一起食用那些异物。所以,眼下自然还是问清楚些的好。
“水果就好。”
那厢,石将离还在发愣,沈知寒已是平静地代她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