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原本以为, 到了京城之后的日子会有那么点儿无聊。毕竟京城规矩大, 又是寄住于亲戚之家, 要想再像在无锡时那般出入随意, 是根本不可能了, 只能跟着小于氏出去串串门。可蒋钧不过才是五品官, 平日应酬来往应该也不太多, 再加上她最近一心都放在蒋梅华身上,也不可能有心情带着侄女出去走动,所以自己平日大概只能在屋里读读书绣绣花, 熬到蒋老太爷寿辰过后,再离开京城就是。
没想到才到京城第一天,就被蒋老太爷交代了这么一项任务, 顿时日子就充实起来了。每天早晨起身, 先去给于氏请安,之后回房用过早饭, 就可以直奔百草斋了。在那边消磨大半日, 用过午饭后还可以跟蒋老太爷一起打一套五禽戏, 在天近黄昏的时候才回现在住的东偏院。如此有规律的生活, 居然有点像前世上班的时候了。
对请安这件事, 桃华实在有点不习惯。在无锡并没这规矩,不过是早晨一家人都聚在一起用早饭罢了。而到了京城, 大清早的还要先去见了于氏,再回自己住处吃饭, 实在是折腾。幸而现在已经开春, 若换了是冬天,灌了一肚子冷风再回去吃饭,准得消化不良。
蒋柏华对此更不习惯。在无锡的时候他起得都晚一点,桃华觉得小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睡眠要充足,因此都是让他睡到自然醒的。可惜现在不成,于是每天早晨叫他起床,都成了一场战斗。
“柏哥儿醒一醒,到了伯祖母的院子啦。”桃华晃一晃怀里昏昏欲睡的小家伙,觉得两条胳膊都是酸的。到了这时候就庆幸蒋宅不大了,如果是高官显贵家那种巨大的宅院,又没有轿子,桃华觉得自己两条胳膊非断了不可。
柏哥儿像只小胖猫似的哼哼了两声,把脸钻到桃华脖子上蹭来蹭去。幸而小家伙并没有起床气,虽然困得不行,还是努力睁开眼睛,从桃华怀里下了地,拉着她的手走进院子里去。
曹氏在后头跟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日在家宴上,桃华在众人之间称她为母亲,她还当从前的事就一笔勾销了呢,谁知道等回了东偏院,桃华依旧还是呼她为太太,且态度还是淡淡的,根本没一丝一毫的改变。
那会儿她才知道,桃华不过是为了在长房众人面前维护蒋锡的脸面,不愿叫人知道蒋锡家中有不和罢了。就连蒋柏华,也是在众人面前才让她领着,可一到吃饭睡觉的时候,就又自动自发地找桃华去了。
曹氏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算是看明白了,蒋家长房对她这个继室根本不放在眼里,连着她带来的蒋燕华,虽然已经改姓了蒋,仍旧是个外人。还是女儿说得对,蒋家长房现在也是靠不住的,她得赶紧把信送给哥哥嫂嫂,若能让他们带着去靖海侯府去拜访一下,那就好了。
于氏已经梳洗完毕,在屋里等着众人去请安了。小于氏要服侍蒋钧去衙门,还要在早饭前把一天的事情都吩咐下去,难免要来得晚些,蒋杏华今日却是已经过来,陪伴在于氏身边了。
“三姐姐。”蒋杏华那日虽然及时灌了袪寒的汤药,仍旧发了两日低烧,这会儿脸色还是苍白的,幸而穿的是一件杏红色褙子,才映得脸上略有些血色。见了曹氏等人,站起来见礼完毕,便向桃华靠了靠,“那日,多谢姐姐了。我听紫藤说了,若不是姐姐费心费力,说不定我就……”
“妹妹不必这样客气,人命大事,哪有见死不救的。何况也是祖父先施了针,否则我做的也未必有用。”桃华客气地对她笑笑,略有点儿怜悯——一个庶女,在蒋丹华这里恐怕没什么好日子过,蒋丹华可不管是不是姐姐。
蒋杏华望着眼前这张脸。跟前生一模一样,还是那样微微向上飞起的两道浓密的长眉,带出几分爽朗的英气,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眼眸中没有半分心事,顾盼之间都透着自在随意。这都只有备受父母宠爱,无忧无虑的生活才能养成的,不像她自己,眼睛里总是蒙着雾似的,看什么都是灰色一片。
“姐姐送的那支簪子,我也特别喜欢,本该今日戴来给姐姐瞧瞧,只是想着过几日二叔一家就回来,到时候跟姐姐们一起,戴了出门去踏青。”蒋杏华记得,前生曹氏也是给姐妹几个准备了一样的簪子,不过她的那支当时是被蒋丹华的丫鬟送过来的,打开之后发现簪头上的花都毁坏了。她没敢声张,也没敢戴出去,似乎蒋丹华也没戴,所以并不知道那簪头上居然是镶了两颗鲜艳的珊瑚珠。
想来前世是被蒋丹华把珠子抠去了吧,蒋杏华有点出神。蒋丹华生在五月,蒋家儿女的名字均取自出生那月的花卉树木,蒋丹华出生之时,正是牡丹盛开,遂以丹为名,她的性情也与那艳丽的牡丹花一般,张扬娇纵,最爱红色。那珊瑚珠红艳夺目,该是她最喜欢的,难怪经了她的手就保不住……
而自己那时候实在糊涂得可以,还以为只要忍让,就能换来嫡母的怜惜,至少在为她寻亲事的时候肯费一点儿心思。可谁知道,最后蒋丹华风光出嫁,她却像件货物似的,被父亲拿去换了爱惜人才的好名声,嫁去了刘家那种地方……
“四妹妹?”桃华见眼前这人不知怎么的就眼睛发起直来,试探地叫了一声。
蒋杏华猛地回过神来,连忙歉意地一笑:“三姐姐见谅,我这几日总有些心神不定的……”
“是病未痊愈,所以精力不济。”桃华倒很理解。这不仅仅是病一场的问题,而是溺水给人带来的恐惧感。所以旧时小孩子落水,多有家人出去叫魂的,虽然办法是荒诞不经,但也从另一方面说明,溺水会带来巨大的恐惧,有很多人其实是被这恐惧硬生生吓病的,“妹妹若是晚上睡不好,可以跟伯祖父说说,让他给开点安神汤喝。”
蒋杏华感激地点头:“多谢姐姐,我知道了。”这样明明白白不带半点隐晦之意的关心,她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了。这位三姐姐就是如此,对谁都是坦荡荡地关切,似乎不知道忌讳什么。或许皇帝就是看中了她这一点,才将她留在宫里的吧?若是她能与未来的贵妃交好,是不是父亲和嫡母也要顾忌几分?
“哟,四姐姐今日也来了?”蒋丹华从厢房走了过来。她就住在于氏身边,每日里省了走来走去的工夫,倒是能多睡一会儿,“四姐姐看起来气色不错,想来是大好了。”
“多谢妹妹关心,我好多了。”蒋杏华看了蒋丹华一眼。她病着的那几天,听紫藤说,这位五妹妹也蔫了一段时间,想来是被她落水的事吓着了,心中发虚才老实下来。可是这还没几天呢,就又故态重萌了。
“四姐姐今日这褙子颜色倒好。”蒋丹华目光扫一扫蒋杏华,再扫一扫桃华,“三姐姐这褙子也挺亮眼的……”
今儿三个姑娘仿佛约好了一般,穿的都是红衣。蒋丹华是耀眼的石榴红,桃华是明媚的海棠红,连蒋杏华都穿了鲜艳的杏红色,实在有点出乎蒋丹华意料之外。
“是去年秋天母亲赏的料子。”蒋杏华微微笑了笑。
但凡有衣料首饰,小于氏也并不克扣她的,只是必定要蒋丹华先挑过了,才有剩下的给她。蒋杏华还记得,当时每人是两匹料子,蒋丹华挑走了一匹大红一匹茜红的,剩下这杏红色她嫌里头带着点儿黄,便没要,并另一匹青碧色的,都给了蒋杏华。
虽说是蒋丹华挑剩下的,蒋杏华做了衣裳也还是没敢穿,今日紫藤找衣裳,她却想起了这一件。
“虽说病好了,脸色还是差些,怕祖母和母亲看见了担心,穿件艳色的衣裳看着好些。”蒋杏华摸了摸脸,冲着蒋丹华有点沉下来的脸色,柔柔地解释。
她的心砰砰跳得很快,当时穿上这件衣裳的冲动已经稍稍褪去,心里不由得有点发虚。毕竟是积威之下,即使是下定了决心要反抗一二,仍旧有些畏怯之心。
蒋丹华嗤笑了一声,走到于氏身边坐下:“难怪我看四姐姐今日脸色很好呢,还以为是早就病好了,正想着病好了为何不早来给祖母请安呢。”说着,抱着于氏的手臂撒娇地晃了晃,“祖母说是不是?”
于氏拍了拍她的手背,没说什么。这个孙女自幼养在她膝下,是什么脾气她最清楚。若换了别的时候,看着蒋杏华穿红,蒋丹华早就想点办法把她的衣裳弄坏了,今日却只用这样迂回婉转的语言攻击,还要借助于氏,还不是因为蒋杏华落水与她有关,心里有些底气不足么。
于氏的确宠爱蒋丹华,但说起来蒋杏华也是她的孙女,虽说小于氏是她的侄女,论血缘也是蒋丹华更亲近,然而对蒋老太爷来说,两个孙女除了嫡庶之别,并无太大差异。蒋家又不是什么勋贵人家,嫡庶的规矩也没有那么重。这次蒋杏华险些没命,蒋老太爷那里已经明白地表示出不悦了,大家也都该收敛一些才好。
蒋杏华鼓足勇气又笑了一下,细声道:“我怕若是病未全好,会过了病气给祖母和妹妹,所以不敢贸然过来。只等祖父说了没事,才敢来给祖母请安。”
蒋丹华的眉毛顿时竖了起来。这还是头一回,蒋杏华不但敢反驳她,还抬出蒋老太爷来压她和于氏,简直是要造反了么?
蒋杏华觉得自己手心里湿湿的,嘴唇也发干,几乎是用了全部的勇气才维持住脸上的笑容。不过于氏竟然只是看了看她,便摆了摆手道:“你有心了。既然病刚好,就回去歇着吧,请安也不急在这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