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嫁进皇家,但是大阿哥已经被圈禁了,所以这简直就是一桩坑爹坑崽坑全家的倒霉婚姻。可怜张佳氏一个年方十五的小姑娘,这头上花轿,那头进高墙,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是要陪大阿哥在里头待一辈子了。更别提日后新君上位,如果进一步清算大阿哥一党,只怕连张浩尚一家也要被牵连。
故而出嫁当日,张家姑娘跟父母相拥而泣,场面十分悲惨,让赴宴众人都心有余悸。罗察就是那“众人”之一。
所以上回在上书房亲眼目睹十四作天作地,罗察一颗耗子心吓得直发抖,做梦都梦到女儿“嫁进”宗人府然后全家陪着提心吊胆的场面,惊醒之后居然想出这么个鬼主意,让女儿假死拒婚,日后就是隐姓埋名嫁到千里之外的山野村夫家里,也比张佳氏的遭遇要强啊!
然而他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尾。
十四虽然作,但是依然活蹦乱跳吃嘛嘛香。他自己的小动作被康熙发现了不说,那位娇滴滴的完颜姑娘又病又悔又为自己和家族的前途惊惧不已,假病成了真病,很快起不了身了。
而完颜家的麻烦并没有到此为止,皇帝的雷霆怒火还在酝酿当中。
康熙其实真的是个宠儿子的阿玛,十四位皇子福晋大都出身不凡,不是超品有爵之家,就是一品文武大员之女。以罗察正二品侍郎的身份,完颜氏又不是什么满族八大姓的显赫世家,绣瑜这位小儿子媳妇的出身在众福晋中排名倒数,估计只在五福晋(五品员外郎之女)之上。
指婚的时候康熙就已经觉得委屈了儿子,但是谁让十四是小儿子,婚配不宜过高,又恰好赶上这一届选秀达官显贵们的女儿又还没长成,矮子里头拔高个选出个完颜氏,你不感激涕零、跪地谢恩也就算了,竟然嫌弃我家的孩子!
朕的儿子,朕自己能打能骂能圈,但他就是再混再作再无理取闹,也是你们的主子!山高高不过太阳,更何况跟其他福晋身后的名山大岳一比,你完颜家就只是个小土包而已!竟然敢藐视皇子!
康熙出离地愤怒了。
胤禛态度与之类似,只是冷笑道:“张佳氏嫁给大哥,是没享过一天福就掉泥坑里,也就罢了。他完颜家于十四弟有什么助益,是在他闹腾的时候拦着他了,还是在事后向皇阿玛求情了?只拿好处不吃亏,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胤祚也表示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非在本届找?只是可惜了那女孩,但是弟弟还小,晚几年再娶不迟。
绣瑜唯有叹息,在心里给罗察大人疼爱女儿的精神默默地点了个赞,对他注定炮灰的命运却无能为力。
再说朝堂上,这回平苗的战事进展起来顺利许多。一来,战事规模有限,人马和功劳也有限。二来,以往那些只知道在朝堂上冒头争权、像土拨鼠一样只顾往自己家里划拉好处的皇子大臣,刚被康熙拿着小锤锤一只一只地敲了下去,朝堂上风气一清。三来,以晋安的资历官爵,他上本请战,基本上这个平西大将军就没跑了。
康熙在南书房见了他一面,君臣关起门聊了一整个下午,相谈甚欢还提前喝了点庆功酒,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当然,押运粮草的后勤工作,还是引起些许争端,三阿哥、八阿哥的人暗中交手好几回,一边交手一边大惑不解:“老四怎么没有动静呢?”
直到正月初九,因过生日而被额娘打扮成个大红包的十四阿哥鼓起勇气到乾清宫给康熙磕头:“儿子想随军到云贵平叛,请皇阿玛恩准。”
康熙只当他挨了一顿板子,又遇上完颜家整这些幺蛾子,脸上无光才想出京避祸,当即冷笑两声:“随军平叛?你想以什么身份随军?皇阿哥?还是大将军的侄儿?”
十四颤了一下,还是说:“愿隐姓埋名,为帐下小卒。”
康熙至若未闻,一面翻动书页,一面生硬地转换了话题:“朕已跟你额娘说了,嫡福晋可以慢慢来,先给你寻个侧福晋放在屋里。你今年十八,膝下也该添儿进女了。”
他想建功立业,皇阿玛却催他纳妾。十四低头忍住委屈,冷静地说:“说到这个,儿子想跟您请旨,让完颜氏过门与儿子完婚。”
康熙放下了手里的书,皱眉看他:“这是为何?”罗察冒犯他不说,那格格本人也病得要死要活,这桩婚事可没有半点好处。
“不管罗察怎样想,圣旨一下,完颜氏就已经是皇家媳妇;与其大张旗鼓得退婚,惹得百官非议。不如当做此事没发生过,接了她过门,一来以全皇家体面,二来她终究是因为儿子才害了一场大病,若不能好,也叫她享一份香火供奉,不失仁义之道。至于罗察冒犯皇家威严,有罪当罚,自是应该。”
的确,比起女方假病悔婚,“双方善意联姻,只是新娘不幸染病”这种说法明显对大家名声都好。只是十四自个儿就吃了大亏了,除了忍气吞声,更有可能福晋一秒变亡妻,新郎瞬间成鳏夫。
他这番话几方周全,冷静沉稳,颇有几分胤禛的风采在里头,康熙目露怀疑之色,故意出言撩拨:“这是你自个儿的真心话吗?”
十四蓦得抬头看他,眼睛湿湿,委屈得差点哭出来,还是低头闷闷地说:“儿子脾气不好,除了我自己敢想这么想,谁还敢拿这种话劝我?”
康熙抚膝大笑不已。这话倒是真得不能再真。事关男人的面子,连他这个做皇帝的老子,也不敢跟怼天怼地的小儿子说“这个女人虽然打了你右脸,但是事关皇家体面,她又这么可怜,不如你把左脸也凑上去让她打一下吧”。
这一笑气氛顿时解冻,康熙挥挥手叫他起来说话,父子俩对坐一问一答。
“你看,齐世武和年羹尧谁负责转运粮草?”
齐世武是四川粮道,却是八阿哥的人;年羹尧是他的副手,却是自己人。十四想了想,答道:“齐世武总领粮务,年羹尧带兵押运。”
总领权利大位置光鲜,但是身居百官的视线之下,不容易动手脚;押运虽然看着不起眼,却是保证后勤的真正要害之职。
康熙赞许地点点头,又问:“绿营和八旗,哪个打先锋,哪个压后阵。”
绿营由汉人士兵组成,战斗力强,理应顶在前头,但是八旗铁骑却是大清立国之本。十四额上见汗,思索片刻,咬牙道:“战场上哪来满汉之分?但凡为我军杀敌守疆的,都是大清子民。绿营和八旗以‘牛录’为单位,不分尊卑次序,能者为先,弱者在后。”
康熙眼中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惊讶,父子俩聊了足足一个时辰,十四的军事对策,有惊才艳艳的,也有过于天真自信的;有对答如流的,也有支支吾吾说不上来的。
最后,康熙拿手指叩着桌面沉吟片刻,还是说:“也罢,你就跟着镇武将军去,无官无职,只在他帐下行走。费扬古临终遗本中说将来平定西疆非他莫属,你跟着好生学。”
十四万没想到皇阿玛这么容易就改了口,差点兴奋得蹦起来,强忍住笑容甩袖子行了个礼:“儿子遵命,必定不负皇阿玛教导。”
康熙点点头,毫无征兆地一盆冷水泼下来:“那天在上书房,你是故意引老十那个棒槌自曝其短的吧。”
十四咧开的嘴角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笑容就已经僵在脸上,像被抽走脊梁骨一样,瞬间跪倒在地:“儿,儿子……”
康熙淡淡地说:“有心术,有本事,有手段,都不算错。但是要走正道,走大路。学你三哥四哥六哥,别学那些不成器的东西。”
十四吓懵了,小媳妇儿似的垂着脑袋应是,却又听得皇帝悠远淡定又意味深长的声音:“还有,记住日后别在比你聪明的人面前耍小聪明。”
这话恰似佛语纶音,又好比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十四摸摸脖子,头一回体会到了什么叫“你阿玛永远是你阿玛”、“孙猴子还能飞出如来佛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