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极,上前一步,扯住他的山羊胡,“可恶的老东西,竟然见死不救!”,随即转身同狗儿扶着那老乞儿,也不管山羊胡的阻拦,直直地闯进医馆,放在榻上,“今日若他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拆了你的医馆!”
那山羊胡气得浑身发抖,眼看便要发作。
我从斜挎包里掏出那把崭新的瑞士刀放在手里把玩,那锋利的刀片闪着寒光,晃得人眼疼。
山羊胡的脸一下子变白了,转身便去替老乞儿看病。
这世道,果然还是要有些强盗作风。
狗儿始终抿着唇,一声不吭,直直地站在一旁。
“我……我尽力了……”半晌,那山羊胡面色发白,抖抖瑟瑟地转身,“他……断气了……”
“什么?!”我大惊。
狗儿狠狠一颤,仍是没有开口。
老乞儿静静地躺在榻上,一动也不动。
我下意识地看向狗儿,他缓缓上前,俯身背起他爹。
“我……真的尽力了……”那山羊胡白着一张老脸,恐惧地盯着我手里的瑞士刀。
我没有理他,收起刀,便跟着狗儿出了医馆。
太阳正烈,狗儿瘦弱的身子背着那样沉重的躯体走了大半个许昌城,然后跌坐在地,一声不吭地坐在最最热闹的大街上,拿了泥块在自己面前写下四个大字,便把他爹放平,然后双膝下跪。
我跟在他身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想干什么?
“呃,狗儿,你在干什么?”我蹲在他身旁,问。
他低头,仍是不语。
我低头看着地上那四个大字,唉,文盲的感觉真不是滋味。
随即脑中灵光一闪,我猛地抬头,“这该不是写的……卖身葬父?”
狗儿不出声,便是默认了。
天哪,电视里最最恶俗的情节居然在我面前真实上演?
“爹流浪了一辈子都没有家……我不想让他连死了都当孤魂野鬼……我要好好葬了他。”半晌,狗儿开口,声音极低。
“你要多少钱?”抿唇,我开口。
“二十钱,给爹买一口薄棺,再找几个人抬着,好好安葬了。”
双手不受控制地,自动自发地探进怀里,我摸了摸那小钱袋,数数,不多不少,二十枚刚刚好。
啊,天意……
半晌,长长地吁了口气,我将钱币放在狗儿面前,“二十钱。”我忍痛开口道。
狗儿抬头,黑亮亮的眼睛愣愣地看着我。
“起来吧。”我他扶起来。
在城北的一处荒地上葬了那无名无姓的老乞儿,我站在狗儿身后,看他垂着头,很安静。
太安静了,从开始到现在,狗儿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太安静了。
“想哭就哭吧。”我走到他身边跪下,抚了抚他的头,放柔了声音道。
他看着我,惨白的唇被咬出了血痕,却仍是不语。
心里微微一紧,我低头从包里掏出一颗巧克力,剥了糖纸放入他口中。
“甜吗?”我伸手,将他拥入怀中,“想哭就哭吧,不要忍着。”
他身子微微一僵,随即低低地呜咽起来。
“我以为那个女人有不得已的苦衷……原来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低贱的存在……”
我轻拍着他的肩,心里涩涩的,半晌无语。
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我拉着狗儿一路走回风月楼。
狗儿始终默默的,低头随我往前走,也不管我带他去哪里。
“哟,今儿个风水怎么了?怎么那么多的臭乞丐来光顾我们风月楼啊。”门口,一个衣冠不整的女子娇笑着掩鼻道。
“叫回风出来。”闻着她身上那一阵刺鼻的香,我不由得皱眉,这个时代的香粉味道还真不是一般的恐怖,和我身上的怪味有一拼。
“笑话,回风姐姐岂是你说见就见的?”那女子不屑道。
“你告诉回风,她儿子的爹被打死了。”我冷冷地开口说。
听我这样说,那女子似乎怔了一下。
“你问回风,儿子她还要不要了?”我开口,随即感觉握着我的那只手微微一紧。
那女子转身进了风月楼。不一会儿,回风出来了,依然娴静,但额前的细密的汗珠泄露了她的心思。
“他……死了?”咬了咬唇,她看着我开口。
“嗯。”我点头。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侧头看向我身后的狗儿,回风有些悲切的眼中染了一丝暖意,她开口,声音温柔得如三月春风。
狗儿没有抬头,拉了我的手,转身便要离开。
我一把扯住他,“你不是很希望有娘吗?”
“我没有。”他开口,仍是没有抬头,声音很低。
回风的笑意僵在唇边,化作一抹凄凉。
“听话,有娘的孩子会比较幸福。”我双手捧起他的脸,却没有在他漆黑一片的眼中看到一滴泪水,让我觉得有些意外。
“孩子……”回风轻轻抬手,如玉般纤细的手指在微微发颤。
狗儿侧头看向那个站在门口的女人,漆黑的眼睛是深不见底的暗,“我没有娘。”
“识相点,小子,你想衣食无着,三餐不济地过日子,然后饿死街头吗?”一手将他勾入怀中,状似安慰,我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低语。
狗儿仍是不为所动。
“哼,不管你了。”放开他,我转身便走。
花光了我惟一仅有的二十枚五铢钱,唉,那拿命拼来的钱我还没有捂热啊……我得好好想想下一顿饭去哪里找。
转身的瞬间,我看回风眼角晶莹的泪水。
走了几条街,我刻意忽视身后那个一路尾随的身影。直到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我才停了脚步,转身狠狠瞪向那个一路跟着我的臭小子。
狗儿似乎没有料到我会突然停下来,被吓了一跳,在离我半步的地方急急地站住,差点撞上我。
“别跟着我!”我咬牙。
“我是你的。”狗儿眨了眨漆黑的眼睛,道。
我差点没昏过去,“你……你……”抬手指着他,我连手都在颤抖。
“我是你的。”仿佛是怕我没有听清,狗儿重复。
“我又不是你娘!”
“我没有娘。”他开口,平静得很。
“那你跟着我干什么!”我气得直磨牙。
“我是你的。”
好家伙,重复三遍了。
“你买了我,所以我是你的。”
“你跟着我,迟早饿死!”我恨恨地开口。
“我会养活你。”看着我,狗儿信誓旦旦。
这个孩子……嘴角抽搐数下,真真是个说不通的木鱼脑袋。
“我不会一辈子都是一个低贱的人,我不会一辈子都讨饭的。”墨一般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狗儿道:“我会赚钱。”
抬手按了按额,我笑得无奈,还真是个有原则的孩子……
没有再理他,我转身继续在大街上闲逛,步调懒散,眼睛却有意无意地盯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寻找下手的时机。
“喂!看你穿得那么体面,难不成没有钱?”骂骂咧咧的声音随着夏日的暖风传来,带着空气里说不出的闷热。
我好奇地抬头看着不远处围了一群人,嗯!人多好办事!嘿嘿,越是鱼龙混杂,越是好下手啊。
挤进人群,我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一个一看就是暴发户的肥男人身上摸出一个鼓鼓的荷包。
“你这个小偷!没钱还敢偷拿我的玉佩!”人群里的骂声越发的大了。
我好奇地探头去看,只见一个男子被推倒在地,一身华丽的紫袍染了尘土,说不出的狼狈。
此时,他正讷讷地望着那个骂人的商贩,一脸的无辜。
小偷?我撇了撇唇,居然被当场抓住,这个古代同行简直丢尽了我的脸。
“我……我没有。”他开口,声音也是讷讷的。
我却猛地浑身一个激灵,这个声音……好耳熟!
六十大板……六十大板……六十大板……
如鬼魅一般恐怖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啊……我的噩梦……
就是这个声音!
六十大板!
是他!丞相曹操!
我疑惑地挤上前,他不是当朝丞相吗?怎么甘心被一个小商贩辱骂?
“没有?大家来评评理!我的玉佩本来好好地放在摊位上,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尖嘴猴腮的小贩咄咄逼人。
“我……”那紫袍的男子坐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喂,你看他……莫不是傻子吧!”人群里忽然有人高声叫道。
“是啊是啊,看他这副模样,真像个傻子!”大家开始起哄。
“长得这么好看,想不到竟是傻子,可惜了这副好皮囊……”有人不无惋惜地说道。
“傻子……傻子……”
“傻子……傻子……哈哈……是傻子……”
那紫袍男子无措地坐在地上,左顾右盼,却是找不到话来反驳。
盯着那张与阿满神似的脸,我心里开始揪痛。
“傻子也不行!敢偷我玉佩,我非剁了你的双手不可!”那小贩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玉佩?多年来的职业习惯让我的眼睛异常敏锐,只一眼,我便注意到人群里一个鬼鬼祟祟往外挤的身影。
“狗儿!捉住他!”下意识地,我大叫。
狗儿听到我的声音,连愣也没愣一下,便直直地向着我指的那个人扑去。
看不出狗儿虽然瘦小,力气却挺大,三两下便将那人狠狠压在身下,两个人扭打起来。
扭打间,一个通体翠绿的玉佩掉了出来。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一见玉佩露了馅,那偷儿便认命地不再挣扎了。
我弯腰,从地上拾起玉佩,顺手拉起滚了一身泥的狗儿。
出于多年的职业习惯,我打量起那玉的成色来,“这也并非什么稀罕物,你开个价吧。”走到那愣住的小贩身旁,我道。
那小贩微微一愣,“十钱。”
“顶多也就值三钱。”我嗤之以鼻。
那小贩摇了摇头,苦笑,“看小兄弟衣着褴褛,想不到竟是行家,若是你拿得出三钱,我便卖给你了。”
我伸手探入怀中,掏了三枚钱币出来,当然,那个被我顺手牵羊盗走钱袋的倒霉鬼此时也正凑在人群里,顶着那颗胖乎乎的脑袋看热闹呢。
拿了玉佩,我蹲下身,将那玉佩系在那男子的紫袍上。
“你没有偷东西,这是你清白的证明。”
他抬头愣愣地看着我,眼睛里竟是一片纯澈,全然没有那一日的漠然。
我也是一怔,如果不是因为他一身紫袍,如果不是因为在这个时代,我差点就把他当成阿满了。
“你……认识我?”他看了我半晌,然后开口。
人群竟开始有人鼓掌,鼓得我晕呼呼的。
我这算什么?小偷捉小偷?
这么一想,我便开始心虚,下意识地拉了狗儿便跑。
狗儿见我拉着他跑,如墨一般黑的眼里露出了一丝欣喜。
跨过那个被打倒在地的小偷同行时,我悄悄低头凑到他耳边,“小偷也要有职业道德,找替罪羔羊这种事,不要再做了,不然姑奶奶我见你一回逮你一回,逮你一回揍你一回……”
见那偷儿一脸错愕地盯着我,我心情突然大好,拉着狗儿便跑开。
“等等……我……等等我……”身后,那个令我毛骨悚然的声音大叫起来,然后便……追了过来。
“等……等我……”
身后的声音如冤魂附身般越来越近,怎么都甩不掉。
我跑得满头大汗,后面追得不离不弃……
“你!到底想干什么!”眼看他追了上来,我干脆停下脚步,怒目相视,气喘如牛。此时的我,用色厉内荏来形容再恰当不过,那一日的六十大板当真留给我极大的心理阴影。
只要一想到眼前这个紫袍的男子竟是那一代枭雄曹操,我便已是两脚发软,四肢无力了。
狗儿下意识地挡到我身前。
“你认识我吗?你……认识我吧……” 他看着我开口,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情。
我大跌眼镜,这跟上回那个赏我六十大板的家伙是同一个人吗?
“你不记得我了?”斜睨了他一眼,我试探道。
他摇头,一脸的无辜,低头半晌,又抬眼看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都不记得?我讶然。
半秒钟之后,我开始窃喜,都说风水轮流转,原来竟转得这么快啊,嘿嘿,莫不是老天爷都在帮我报那六十大板之仇?
“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摸着下巴,盯着他细细地打量,笑得有些贼兮兮的。
他有些害怕地后退一步,轻轻点头。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三声,随即阴森森地凑上前,“你可知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他吓了一跳,怯怯地摇头。
“你打了我!你打了我!六十大板,足足六十大板啊!”怨念终于无所顾忌地喷薄而出,我咬牙切齿,面部扭曲。
“会很痛吗?”他看着我,问得小心翼翼。
“痛?当然痛!快痛死了!”我大吼。
“对……对不起!”他顿了一下,飞快地道歉。
“说对不起有用还要警察干吗!”我瞪他。
他被我瞪得往后退了一步,随即很有求知欲地问:“何为警察?”
“警察就是……”我开始苦苦思考这个问题该怎么解释,随即回过神来,“你管我!”
“对不起……”
“哼!”我小人得志到了极点,“把你衣服脱了!”
“呃?”他错愕地看着我,双手紧紧揪住了衣领。
如今这副模样,我真真是像极了欺压良民的恶霸。
“快啦!如今你全身上下只有这身袍子还值点钱,快剥了给我!你要补偿我!”我嚷嚷。
他低头,默默地脱了外袍,慢慢地解开那衣袍上我亲手给他系上去的玉佩,然后将外袍递给我。
我毫无同情心地伸手接过,很是心安理得。
身上只剩一件白色的单衣,他低着头看着掌心的玉佩,可怜兮兮的模样。
哼,我才不会良心不安,六十大板啊!那灵与肉的痛楚……直接打碎了我对于穿越生活的全部梦想,要不是我裴笑,忍耐力非比寻常,早被他六十大板给打残废了。当初他打我的时候也没有见他良心不安,如今我又为何要讲良心!
拉了狗儿,不再理他,我转身便走。
狗儿一句话也没讲,跟了我便走,没再多看那个家伙一眼。
“呃,狗儿,我是不是很过分?”走着走着,我决定听听群众的意见。
狗儿很坚定地摇头。
看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我又开始心安理得了。
“姐姐不会错,永远不会错,就算姐姐要杀了他,狗儿也会毫不犹豫地替姐姐杀了他。”半晌,狗儿开口说。
我的嘴角开始抽搐,这个……怎么听起来有点盲从的味道?脑海中不自觉地开始浮现那张像极了阿满的脸,我微微皱眉。
“姐姐,你后悔吗?”狗儿忽然开口。
“后悔什么?”我皱眉。
狗儿没有开口,漆黑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开始冒冷汗,“哼!我才没有后悔!如果我后悔了,现在就响个雷劈了我!”仰头望着万里晴空,我响当当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