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照了这风月宝鉴的正面,才晓得他就算自诩是个明君,永远将理智放在第一位,他也没法儿逃脱那些或贤明、或昏庸的帝王们一成不变的心思,他想要长生。
远有秦皇嬴政为了长生,遣徐福入海,却到死也等不来不老仙丹;近有嘉靖皇帝,沉迷炼丹,却险些被宫女勒死丢了性命。康熙自忖绝不可能重蹈这些人的覆辙,可是他却无法抑制自己生出这样的渴望:他想要长生。
“皇上,皇上——”
魏珠已经扑上前来,看见康熙这副样子他已经快要吓死了,康熙皇帝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那他就是死路一条,要被千刀万剐的。当下魏珠几乎要夺下康熙皇帝手中的镜子,同时高声叫道:“皇上,这面莫不是一柄妖镜!”
康熙此时醒过神来,茫然地道:“不,这不是一柄妖镜,这面镜子照得没有错,照的就是朕的深心!”
他突然一抬头,恶狠狠地盯着妙玉,压低了声音忍着怒气喝问道:“既已看过了正面,又……又有何法,可以解救?”
难得妙玉并不怵康熙,只淡淡地说了三个字:“照反面!”
康熙皇帝登时将镜面一翻,低头往镜中一望,只见那反面就只是一面普通的镜子,镜面磨得光亮至极,将他的面容清清楚楚地照出来,纤毫毕现,让他看清楚了自己的白眉白须,满脸的皱纹,混浊的双眼,不容人忽视的老人斑……每一个细节都在提醒康熙皇帝自己,这冷硬的现实,他愿长生,可是世间没有长生。
他不是个昏庸的帝王,不会废那劲去追逐世间没有的东西。
“镜中人……朕可还有机会再见?”
康熙的左臂软软地垂下,那面宝镜似乎太沉重,他已经托不住了。
妙玉当即答道:“回皇上的话,乩仙已经离去,皇上若是还有想问的,请等贫尼下一次扶乩的时候再来问吧!”说着她起身开始收拾东西。和妃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心道:果然这些世外高人,都有世人见所未见的脾气。
此刻康熙也已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将手中的宝镜交给魏珠,道:“风月宝鉴——交这位师父妥善收着!”
魏珠无奈至极,但是圣命在此,他又不敢违抗,只得重又将那宝镜交给妙玉,妙玉用那软绸包上,再度向康熙与和妃合什行礼,随即退回她自己的禅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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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阿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稍许清醒了些,再度转向那一僧一道,问:“自从那风月宝鉴进宫,已经一月有余,这边也时不时听说皇上时常亲临无逸斋,与那名女尼对答一两句。可否请教仙师,皇上日后可曾再次照过那风月宝鉴,仙师可有能再透露一二的么?”
癞头和尚态度非常好,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再次敲起木鱼,口中念念有词。
八阿哥只得一旁屏息候着,一转脸,见到身边的兄弟正拉着一张脸,用饱含着猜疑与不信的目光盯着那和尚。他知道九阿哥必听不进这个,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这和尚适才所说的,正中他的心坎,他不能再多信一点儿了,因此更盼着皇父在那面风月宝鉴面前,能多泄露一点,让他好好看看,皇父真正的面目。
“对不住,在那之后,皇上再未‘亲自’看过风月宝鉴的正面。”癞头和尚一收木鱼,捅捅身边的跛足道人,示意东西都收拾了,他们两个可以走了。
“等等!这是八贝勒府,哪里容得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九阿哥看不过这两个自说自话的,登时一声大吼。
八阿哥却依旧意在挽留,道:“两位仙师,你们……”
正在这时,只听那跛足道人口中爆发出一阵大笑,接着这一位高声道:“你们真的不懂吗?不懂吗?”
九阿哥不信邪,也一样怒气冲冲地反诘道:“你这妖道,又明白什么?”
却见那跛足道人浑不在意,竟开口哼起小曲儿来。他嗓音沧桑浑厚,歌声悠扬,却带有南音,八、九两位久居京师,其实听不大懂这口音,只依稀听那道人唱着什么“陋室空堂”,什么“衰草枯杨”,又是什么“歌舞场”,一面唱,这跛足道人就抬起头,望着八贝勒府富丽堂皇的这座偏厅,面上露出笑容。
九阿哥气得忙命人进来,想要将这一对妖僧妖道打出去,一偏头,却见八阿哥已经听愣了。听着这些词句,似乎是悲从中来,八阿哥面上始终似笑非笑,看在九阿哥眼中,却是一脸的凄凉。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正唱着,这一僧一道已经伸手相互搀扶,齐齐向这偏厅外走去。
九阿哥登时起了杀心,一偏头道:“八哥,这一对,留不得了。”他伸出右手,在自己喉间一划。恰于此刻,听见那道士高声唱道:“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九阿哥背心登时一寒,接下来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倏忽间那道士的歌声已经远去,这时听来,似乎已经在八贝勒府的院墙之外,却不知为何,那歌声在深宅内院里一样听得如对面说话一般清楚,“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1”
待听清了“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八阿哥身体往前一栽,两眼一黑,喉间发烫,顿时咯出一口鲜血。九阿哥痛心不已,又怒在心头,立即命八贝勒府的家丁出门去拦阻那妖僧妖道,必要锁来由他千刀万剐,方能解那心头之恨。八阿哥吐出一口血,神智却清明了许多,拉着兄弟苦笑着道:“他不过也是说了实话,你我经营了这许多年,不过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目下却还有最后一步未能做到,十四弟,十四弟可千万不能……”
他的话未说完,但余下的未免不祥,使劲儿忍住了,九阿哥却知道,十四弟千万不能再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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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直门那里,数骑疾奔而出,向西北疾行。座上的骑士都并非差役,座下却都是驿马,每日换马,可供这几骑在最快的时间内赶到西宁。
这日一行人到了张家口,暮色已深,几人换过驿马,沿着官道继续赶路。遇一林,为首一人犹豫了片刻,下马将驿马身上挂着的马灯点亮。就在灯火点亮的那一瞬间,无数羽箭向这几人射来。“嗖嗖”响声过后,官道旁只余尸首。
密林之中,走出几名黑衣装束的汉子,上前挨个检视,确认地上的人都已无气息,赶紧搜身、换衣裳,地上抛下一两件金银财物,再丢几件马贼所用的刀剑马具,做出马贼劫掠往来客商,杀人越货的假象。
做完这一切,为首一人摘下头巾,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孔,轻轻叹了一口气,口中不无嘲讽,幽幽地道:“张家口有小股马贼出没?藉此攻讦十三爷?也好,现在轮到你们自己尝尝马贼出没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