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宝镜问起室中其余两件老物件儿,却没曾想到红娘的瓷枕是认得她的,一时满怀激动地问:“武后娘娘, 您还记得我吗?我是红娘啊!”
“红娘?……”宝镜有些犹豫, 不记得她认得这位。
“你还记得吗?我一直是蹲在寿阳公主1的卧榻之前,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之后的, 我的原身就是这只瓷枕, 那日小蓉大奶奶在珍大爷跟前一时恼了,又一时啼哭, 随手将我这瓷枕扫落在地, 登时碎成齑粉……多亏了咏哥儿妙手回春, 才将我整个儿修起来的。”红娘带着期盼对宝镜说,“您那时一直悬在寿昌公主的卧榻之上,应当见到了整个过程才是啊!”
“寿阳公主, 同昌公主……这都是谁啊?”武则天的宝镜喃喃自语, 好似对这些都没有印象,更别提亲眼目睹红娘的瓷枕被秦氏打碎的具体过程了。
石咏登时想了起来,他手中这面武则天的宝镜,是从一僧一道手中取来的, 取来的当时碎成两爿,上面还有“风月宝鉴”四个字,乃是被人利用来仿冒风月宝鉴的,不一定就是宁国府中秦氏卧室间挂的那一枚。
据传说武则天的镜殿里挂满了镜子,也许宁国府那一枚,与他手中这一枚,同样源自镜殿,但不是同一枚。
石咏向瓷枕与宝镜双双解释了这般情由,红娘才知道认错了人,含羞带愧地道歉:“武后娘娘,着实不好意思……”
蹲在瓷枕一旁的玉杯“一捧雪”登时插口:“你为什么总是管这一位叫‘武后娘娘’?人家明明是‘则天大皇帝’陛下么!”
“一捧雪”有过耳能诵,过目不忘之能,它听过关于武则天的种种传说,想当然地认为武则天更欣赏“则天皇帝”这个称呼。
石咏暗笑,觉得这“一捧雪”拍得一手好马屁,殊不知以武皇的心胸,怕是早已不在意这些虚名儿了。
于是他也向武皇的宝镜介绍这只难得的玉杯:“这位是传世奇珍,源自和氏璧的玉杯‘一捧雪’。”
一捧雪表示抗议,因为石咏将它头衔中“冰肌玉骨、凌雪傲霜”两个形容词擅自略去了。
武皇的宝镜当即笑道:“源自和氏璧?这么说来,你是由和氏璧雕琢而成的了?天下若是有这样的好物,朕怎么不知道?若是知道了,朕又怎会不纳入怀中?”
一句话嘲得“一捧雪”哑口无言。
石咏也早看出来了,“一捧雪”这只玉杯的雕工,应当是元明之际玉雕工匠的雕刻手法,这是一只相对“年轻”的文物。只不过“一捧雪”向来爱往自己脸上贴金,动辄提到和氏璧,以彰显自己身份尊贵,来历不凡。此刻被武皇这样一嘲,登时灰溜溜地缩了回去。
石咏心想,武皇能这样磨一磨玉杯的性子也好,免得它整日咋咋呼呼的,明明是一只身价不菲的玉杯,却一点儿也不沉稳。
石咏当即问起南边的情形如何。宝镜只说甚好。它早先随林黛玉去扬州的时候是康熙五十二年,到现在已经七年了。无论是京城,还是扬州,在他们周围发生的变化都不小。
武皇很明显是对在扬州的生活感到满意的,说起来言语中都透着不舍。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若说繁华阜盛、美景天成,扬州自然无出其右,更兼武皇一直有才气出众的林黛玉陪伴。
可是石咏依旧能听出武皇的情绪似乎不太高,追忆一番在扬州的惬意生活之后,这位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即便是最有才具的女子,想要办到朕当年曾经做到的事,也是绝无可能了。”
石咏以前也曾经猜测,为什么武皇心心念念想要与林黛玉作伴,一来对方确然是个有趣的灵魂,二来武皇可能也确实曾经有过这个念头,她昔年曾经做成的事,如今是否有可能再行复制。
现实却是冷峻与严酷的,时代早已不同,在眼下这个时空里,有才学有胆识的女子何尝少见了?只是她们大多囿于内宅,在家庭之外,女子们的上升通道一概被堵死,这个世道原没给她们留多少大展拳脚的机会。
“林家的姑娘,当真是一位很有些想法的奇女子。”武皇叹息之后,又有些振奋,向石咏谈起南边的种种变化。“早先时候她在扬州附近,以一己之力办了四间女学。原本朕以为不过是闺阁中的小打小闹,就像是她昔日教人写诗一样。可是谁也没想到,她只招收那些家贫,没有机会读书的小女孩进来,半工半学,一面读书认字,学些最基础的本事,能算账理家,也能看得懂朝廷律法……”
石咏认同这种做法,认为这倒也真是功德无量的好事,原本没有机会接受教育的年轻女子,付出劳动养活自己,同时能学习文化知识,能算账理家,便是将来能够支持起一个家庭,能看得懂朝廷律法,便是能保护自己与家人。
“……朕原本问她,你这样教这些小女娃娃们,将来不过就是让她们能嫁得略好一点儿罢了,若是这样想,你还觉得做这些事儿有意思么?”宝镜一面说,一面回忆,一面又似在沉思。
石咏心里也忍不住是一阵叹息,若是教林黛玉晓得了,她付诸努力,兴办的女学,到了最后可能只是为这些女孩子在婚姻市场上多添了一点儿竞争力,也不知这位会不会感到挫败。
“……可是她却说,不能这么想,她之所以不计回报地做这件事,就是希望这些女孩子们,将来在面对嫁人这件事的时候,能够多一些选择。”
石咏听到这句话,不免被深深地撼动了——能够多一些选择,这话看似简单,可是已是这时空里迈出了一大步。女子若能掌握文化,能掌握改善生活的技能,便意味着她们有机会不再紧紧依附于父与夫,眼下可能只是做出一些不同于以往的选择,往后许是便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咏哥儿,你想得没错!”武皇的宝镜似乎与石咏心意相通,能理解他此刻的震动是为了什么。“朕也不得不承认,朕当年只是满足了朕自己的渴望,朕只想着八荒六合唯朕独尊,却从未真正替旁人着想,为旁人争取更多。如今那个孩子却做到了朕以前没有想到的……”
“你且看着吧,这女学一开始投入颇多,可渐渐的年长的带年幼的,渐渐的不须再多投入,也能维持下去。且四间女学,已经在影响乡里。日后这样的学堂想必会更多。许是几年之内,南方便会逐渐生出些变化。朕盼望着,是好的变化!”
武则天的宝镜一直保持着兴奋的状态,向石咏解说扬州那里如今的情形。石咏听说那女学里的学生竟然能自己改进纺织的设备,大幅提高纺织的效率,石咏也少不了吃惊,心想:珍妮纺织机,没准儿能先在中国诞生?
“对了,陛下您怎么这次随林家上京来了呢?回头我需不需要再找个由头,将您再送回林家去?毕竟林大人在京陛见之后不便久留,很快就要回南去了。”
武皇的宝镜登时毫不客气地骂道:“臭小子,朕这回北上,还不是为了你?你这可好,这才刚见面,就要将朕踢回南边去啊……”
石咏被劈头盖脸挨了一顿骂,这才从宝镜的言语里渐渐弄明白,原来宝镜这次是拜托黛玉带它上京,回到石家,打算以后常伴石咏身边,不走了。
宝镜打算留在此地的原因也很简单,它即便身在扬州,也对朝中政事有所了解,晓得龙椅上的那一位已经渐至暮年,这夺嫡之争眼看就要水落石出,这最后的角逐博弈,也就在这一两年了。
宝镜到底还是担心留在京里的石咏,担心他离这权力斗争的旋涡太近,将自己也卷了进去。可巧又有林如海携女进京陛见的这次机会,武皇这才与黛玉商量了,随林家父女进京,又通过黛玉之手,将自己送到了石咏手中。
“多谢陛下想着!”石咏虽然被武皇一顿好骂,脸上笑容却难抑止,直到武则天嘴上骂得越凶,心里其实便是越关怀,否则也不会这样麻烦地长途跋涉,赶到京中来了,到底还是惦记着他一大家子的安危。
旁边架上蹲着的两只文物,见到石咏与宝镜久别重逢,自己也聊开了。
“果然一物降一物,咏哥儿从来奈何你不得,武后娘娘一来,就制住你了!”红娘嘲笑一捧雪。
“那也不见得,你看咏哥儿不也被制得服服帖帖的,被骂得这么惨,不还笑得这么畅快?”一捧雪反驳,“再说啊,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武后娘娘啦,人家是则天大皇帝陛下!”
“我那时候人们都只说是武后的……”红娘有点儿委屈。她诞生的年代,文人刀笔,已对武后一生有了盖棺定论。
“话不能怎么说,提笔写史之人,个个都是男的!”一捧雪向红娘解释,“只要想一想就知道他们会怎么写!”
石咏与宝镜并不在乎架上那两只怎么议论他们。宝镜早已知道石咏成亲了,当即问起石咏媳妇儿的来历,石咏捋了捋当初的经历,便将清虚观之事,与那虎符与矾书的秘闻都告诉了宝镜。
“竟然有这种事!”武皇并不着急做判断,将此事的前因后果都一起想过,最后道:“这件事,听起来像是齐世等人没有得逞,而那位十三皇子成了最后赢家,其实也很难说……不过是皇帝又多一枚可用的棋子,十三皇子在那个位置上恐怕只是牵制旁人,未必皇帝是真的想要重用他啊!”
石咏想起那次康熙皇帝亲自带着十三阿哥在宗人府出面的情形,多少有些心酸。被皇帝用作是棋子的人,却抱着一腔真心,未必只想做一枚棋子的。
“只有你,虽是误打误撞,可也抱得美人归!”宝镜老气横秋地嘲笑石咏。架上两只一起接口:“可不是吗?”
石咏颇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的确,清虚观的事成全了他与如英,要是没有那件事,他与如英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对,也不会最后走到一起。可见上天终究会奖励正直不阿,不愿轻易低头的人。
“对了,我在南边的时候也听说过你家二房的事儿,怎么,你二婶是与什么人连了宗吗?”宝镜又问。
石咏一想,这当是指的二婶认祖归宗的事儿,当下说:“不是连宗。对了,我家二叔又回来了……”他家二房的事儿一言难尽,二叔死而复生,二婶不寡而寡,而他家小弟,正卯足了劲儿要为亲娘挣一口气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