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说:“可是十六阿哥……”
眼下受伤的是皇子,那位既然是太医,不会连这个面子都不给吧!
只听帘子那边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阁下可曾听说过淳郡王?”
石咏听见,一下子就闭了嘴:淳郡王就是七阿哥,传说早年因伤导致腿上的残疾。难道,那位于老太医,曾经拒绝为淳郡王出诊?
他低头喃喃地道:“可是医者父母心……”
对方立即接口:“于老太医不是寻常医者,不可以常理度之。”言语里颇有回护之意。
石咏低头心想:那可怎么办?
自他开始为救治胤禄而奔走,各种挫折一件接着一件,此刻甚至连石咏都在怀疑:这是不是天意。
双方彼此静默了片刻,石咏终于说:“无论如何,小姐可否代为探一探于老太医的口气。无论成与不成,下官都盼望能试一试。毕竟十六阿哥是为火铳所伤,此刻伤情严重……”
就在此时,帘内人突然发问:“你说什么?”
石咏木然重复:“十六阿哥是为火铳所伤,伤势严重。”
只听帘内人“嗯”了一声,说:“望晴,你去于老太医那里说一声,千万别忘了将伤者受伤的原因也说清楚。”
石咏听这“英小姐”说话声音里忽然带了一丝喜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料定他一心惦记着的女孩子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幸灾乐祸,可又不明白这喜从何来。
帘子一掀,帘后钻出个十来岁的小丫鬟,身量未足,脸上带着惊恐,抖抖索索地瞄着石咏,瞥眼之下便不敢再看,一溜烟跑了。
“石大人,此事我府上已经知晓,你且请回前厅静候吧!无论于老太医那里如何,届时都会给石大人一个回应的。”帘子那边如此说,便是下逐客令了。
石咏失望至极,明知对方见不到自己,到底还是行了一礼,开口相谢了,才慢慢退出花厅。自有婆子将他引至垂花门,那里自有男仆请他至前厅看茶。
这茶自然也难免喝得不安,石咏脑海中思绪纷乱,一会儿是十六阿哥中枪之后的惨状,一会儿是于老太医到底会不会应他所请,前往十六阿哥府邸去问诊,偶尔也会想起那位“英小姐”,算来他过去两三回邂逅,听过的这个声音,就该是这位了。
只是这些他一念及此,便不会再想,现在还真不是动这种心思的时候。
也不晓得坐了多久,石咏手边的茶还未凉,只见远处有人迈着大步过来,连声问:“人在哪里,人在哪里?”
石咏一惊,当即起身,只见马尔汉府上两名男仆正引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往石咏这边过来。此人六七十的年纪,五短身材,颏下长须几乎能垂到地面上。他穿着青色的布袍,手中提着药箱,一见石咏这副满身是血污的狼狈样儿,反倒眼神发亮,连声问:“人在哪里,人在哪里?”
石咏闻言大喜,喜得双脚有些发软,赶紧深吸一口气撑住了,赶紧说:“于老太医吗?我这就带您赶过去。”
哪知对方一拉他的手,已经开口询问十六阿哥的伤口情形和受伤时候的状况。
石咏带着于老太医出门,先打发李寿回十六阿哥府去报讯。他则与于老太医一面赶路一面说,石咏听对方说起他本人的经历,才晓得这于老太医之所以肯出诊,竟是为了十六阿哥受伤的原因——他是专门为了火铳所伤的创口才去的。
原来这位于老太医已届古稀之年,再加上脾气确实古怪,近几年已经基本不会出诊了。但有一样,他早年是个军医,见过火器伤人的惨状,而且无论敌我,但凡为火器所伤的,他都救治过,只不过火器威力巨大,能从火器之下逃生,已属万幸,就算是于老太医是神医妙手,治得了伤,却治不了命。久而久之,这火器之伤,竟渐渐成了于老太医的心病。
早年于老太医在军中的时候,就与老尚书马尔汉是旧识。老尚书对他格外赏识,当在他卷入权贵倾轧时曾对他暗加保护,也曾特为保举他进太医院。因为这个原因,等到于老太医渐渐老迈,不耐烦出诊之时,便干脆投靠了老尚书府邸,一面颐养天年,一面照拂恩人。
可是今日,于老太医听说十六阿哥伤于火铳之下,记起早年的遗憾,登时慨然应允,拎上药箱就随石咏出来,一起往十六阿哥府邸过去。
石咏这时候才悟过来那位“英小姐”那两句话的深意,实心实意地暗暗赞叹:的确是个机灵的姑娘。
第112章
于老太医赶到的时候, 十六福晋忙忙地带着人从外书房退出去,将地方腾给大夫和石咏他们。
于老太医顾不上给福晋问安, 先去看十六阿哥的情形。他听石咏讲过遇袭时候的情形, 检视过伤势之后当即感叹, 胤禄这回实在是运气太好了些, 那样近的距离,竟也能堪堪错过要害。
胤禄受伤之后,经过了简单的包扎止血, 并立即被送回十六阿哥府静养, 并有人替他清理创口。因此说胤禄可比沙场上征战的士卒要幸运得多了。
十六阿哥的伤处集中在左肩与左上臂处。早先十六福晋见他不好搬动,便命小田将他左肩至脊背上的衣衫都剪了, 露出伤处。只见不少大大小小的铅子儿都扎进肉里, 有些更深嵌入骨。但就这样,竟也没伤到他的主要血管动静脉, 这一点也可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此刻十六阿哥神智尚且清醒, 听见于老太医感慨, 忍不住开口调侃:“老太医您这话说得可没道理,我若是走运,那也该是在街上就不会教仇人认出来才是……”
石咏哭笑不得, 心想这人伤成这样, 竟然还有心思动嘴皮子,这也是没谁了。
于老太医则从药箱里取出几枚金针,先扎了胤禄臂上几处大穴,说是为了止血, 接着伸手取个镊子,在伤口里轻轻一拨。胤禄立即杀猪似的大叫一声,马上改了口,“他娘的,我若走运,那该是当时就死了才是……”
老太医手下不停,镊子一扣,“嘣”的一声,一枚嵌在肩胛骨表面的铅子儿立即弹了出来,而胤禄这回哼都没哼出声,直接幽幽地晕了过去。
于老太医则嫌长胡子碍事,去要了根细线,将胡子扎了个马尾然后甩到肩膀后面,然后望着晕过去的胤禄呵呵笑道:“还是晕过去好,晕过去清静。”
石咏在一旁看着,十分无奈:这一个救人的,一个被救的,都透着点儿逗比,都不能当寻常人来看待。
他不敢打扰于老太医,只默默地走出胤禄的外书房,吩咐十六阿哥府的下人去取来蜡烛和油灯,并尽可能多地找些镜子来,搁在屋内为于老太医照亮。
于老太医取出来大大小小五十几枚铅子儿,期间胤禄醒过来几回,便又痛晕过去。待到所有铅子儿取出,于老太医立即给十六阿哥缝合创口,之后再上止血消炎的药物。如此一直忙到几乎快天亮了,于老太医才扶着墙从胤禄的外书房出来。
“石大人,你这是什么法子,将屋子照得那样亮堂,老夫年纪大了,看得简直眼晕啊!”
石咏连忙告罪。于老太医却摇手说:“不妨事,不妨事,镜子还能这么使,以后就知道了!”
他见了石咏脸上的伤痕,招手让他过来,稍许查看了,只说:“来吧,石大人,你这个很快,老夫替你顺手治了。”
可是于老太医口中说“很快”,却也耗了小半个时辰。于老太医一面处理,一面教训石咏:“你这伤处看着不深,创口却甚大,若是一直拖下去,留下明显疤痕不说,你自己也反受其害。”
石咏疼得龇牙咧嘴,却又不敢乱动,生怕抽动脸上的肌肉,心里无比怀念后世的麻药这种黑科技。
终于于老太医说了声“好了”,石咏才松了口气。只听老太医闲闲地嘱咐:“伤口是替你处理好了,眼下天气炎热,这伤处会不会发炎么……得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石咏吃了一惊,连忙问:“那十六爷……”
于老太医此刻脸上肃穆,点头道:“刚才那只是过了第一关,至于十六阿哥能不能挺过这一回,要看他……有没有这个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