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来得及弄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就发觉周围很冷,鼻息里充满了冰雪和燃烧过的煤渣混合的味道,自己正在以一个奇怪的双手扑地的姿势趴在地上,轰隆的巨响就朝她迎面扑来,紧跟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黑色庞然大物挟裹着巨大的仿佛来自黑洞般的力量毫不留情地撞到了她的脑袋上,从她背部毫不停顿地碾压过去。她根本就无力挣扎。
这一瞬间,她甚至仿佛清晰感觉到自己的脊柱和包裹着脊柱的血肉被碾成齑粉时的那种奇异感觉。来不及体察来自身体的任何深刻痛苦或者内心的无比恐惧,跟着,她感觉到身后有人用力抓住自己的胳膊把她往后头扯,一个声音随之在脑后大声嚷了起来:“夫人,火车开动了!您靠得这么近,太危险了!”
安娜打了个寒战,猛地睁开眼睛,扭头就看到了一张沾满冰雪和煤渣的脏乎乎的男人的脸。穿得灰暗而破旧。手上拿了一柄锤子。
是车站的护道工。
整个人仿佛还被刚才的那种恐怖感所包围,她的脸色惨白,心脏在不住地狂跳。
被这样一个衣饰讲究、一看就知道是来自上流社会的美貌女人这样定定地扭头看着,护道工愈发体察到了自己的卑微。就连此刻自己出于好意而抓住她那只被裹在上好黑色天鹅绒衣料里的胳膊的举动,都显得是一种亵渎。
他立刻松开了手。
“夫人,”护道工一边偷偷打量着这个美得让人简直不敢正视的贵妇人,一边局促地解释,“我是怕您遭遇到危险……您大概不知道,站在开动的火车旁,是件很危险的事,经常有人被卷到车轮下轧死……”
护道工倒没有胡说八道。
这个头戴一顶面纱帽的年轻女人从这班莫斯科开往奥比拉洛夫卡的火车上下来的时候,他就被她给吸引住了。
三月的莫斯科,依旧冷得让人打哆嗦。现在,阴沉沉的傍晚,天空里还飘着雪,她却穿得很少,不过一条天鹅绒黑色裙子,仿佛下车时,无意把外套给留在了火车上。因为面纱的遮挡,她的脸其实看不大清楚,但依然能感觉得到藏在面纱下的那张美得惊人的脸庞,还有她圆润苗条的身材,以及走路时连她自己也未觉察的微微摆动腰臀的充满女性韵味的姿态,所有的一切,都牢牢吸引住了他的视线。不止他,站台上的另些男人,无论是挑夫,还是衣冠楚楚的老爷们,也都在或大胆、或偷偷地在看她。两个刚从火车上下来的侍女用羡慕又妒忌的目光盯着她,低声议论她身上衣服的衣料。几个一看就带着彼得堡轻浮公子哥儿做派的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她迎面走过来时,不但紧紧盯着她瞧,甚至还发出又笑又闹的怪异声音,目的就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
但是很快,护道工就发现了她的不对。
她仿佛没有目的地。木然着脸,一直面无表情地朝着站台向前走去,最后停在站台的尽头处。
那里已经脱离了站台顶棚的保护。雪花挟裹着寒风,毫不留情地吹打在她的身上,把她的帽子卷跑,吹到隔了几道铁轨的一块枕木上,帽子被枕木侧的一个螺栓给卡住,这才停了下来。但是她却仿佛丝毫没有留意。依旧站在那里,背影僵硬得仿佛一座石像。
护道工不由自主朝她走了过去,考虑着是不是该跳下铁轨去帮她把帽子取回来时,火车启动,开始出站。然后,令他感到更加心惊胆战的一幕发生了。这个女人竟然仿佛还是丝毫没有觉察,甚至,他有一种感觉——觉得她仿佛正在低头数着从她面前而过的车轮,随时准备就要跳下去一样。在她脚步微微朝前,肩膀也跟着动了动的时候,他立刻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都必须要予以阻止——除了看护铁道,在火车进站或出站的时候,看好站台的人,免得有任何人因为各种理由而死在火车车轮下,这也是他的职责之一。万一她真的出事,自己可就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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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的目光从近在咫尺的这张护道工的脸上越过,略微茫然地环顾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