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期摇摇头,坚持将手里的谢礼递过去:“大师收下罢。你若不收,夫子定会怪罪。”
明明是少年,可声音干涩,语调毫无起伏,有如迟暮的老者一般生机乏乏。
苏倾没立刻接下,只是又抬眼看了沈子期一眼。
见他脸色寡淡,唇色淡白,想他寒冬腊月的天里外头仅仅套了件单薄衣衫,明明冷的发抖却依旧挺直站着如青松,便知是个清傲不愿多欠旁人半分的人。
苏倾略一思忖便伸手接下了他的谢礼。不过接下后,却从袖中掏出一葫芦状的小瓷瓶,递向他:“本已收了你夫子银钱,如今又收了你谢礼,倒是我这里得了好些便宜了,总觉得心有不安。不妨你且收了我这瓶脂膏,也好让我心安理得了些。”
沈子期不着痕迹的看了看自己双手的冻疮,抿了抿唇,然后低低道了声谢,便伸手接过。
看着少年离去的单薄身影,苏倾关上门的瞬间叹了口气。无论哪个时代,贫寒人家的学子求学都着实不易。
第89章 怡景宫
显德三年秋。
朝看东流水, 幕看日西沉。
不知不觉,苏倾在江夏城已度过了三年光景。
赶着牛车迎着夕阳余晖, 苏倾听着后面书院的学子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秋闱试题, 不免想起当年高考后同学们疯狂找人对答案的情形,唇边不免慢慢漾起了笑意来。
这三年她的日子过得清简如水, 闲时无事时,她甚至还学会了腌菜,熏腊肉, 酿米酒,晒春茶……每逢雨雪天气,她便懒散些,出不了门时便会倚在栏前听雨,看雪, 或沏上一壶粗茶, 喝到冷却。
日子虽清简, 却也舒心,更何况有这些饱读诗书的学子们相伴,她也不至于耳目闭塞, 便是朝中的一些局势她也多少能探知些。
知道如今朝中三足鼎立,王、巫、宋三党相争, 党争异常激烈。王巫党争由来已久, 不足为奇,倒是后来居上的宋党,着实出乎人意料。宋党以两江总督宋毅为首, 短短三年间硬是将存在感微弱的中立党派拉成了气候,其手段谋略可见一斑。再兼之有御史台坐镇,如今宋党已是羽翼已丰,与王巫二党相争都丝毫不落下风,便是当今都要顾忌三分。
苏倾听后入耳便罢。
那人如何与她再不相干。
这日苏倾在后山放牛时,沈子期恰好从书院下山来,见她在此处,便搁置了背上的书篓,熟练的翻出书篓里的一把镰刀,开始弯腰割起青草。再一堆堆的铺展开晾晒成干草,待冬日好用。
秋日的光束落在了青年隽秀的脸上,清瘦的身上,宛如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在这清风朗日的午后,犹如一副秋日剪影图。
三年来,沈子期每每下山时,总会寻些间隙替她做些活计。或是割了青草晾晒,或是清理牛粪污物,再或者是搬运柴火、劈砍木柴等粗使活计。
开始苏倾自然是拒绝他的好意。那沈子期也不多言,似乎也看出了她不欲与旁人多打交道,只每次下山时默默的将晾晒好的青草捆好堆放在她的院门口。
平白受了人家好处,苏倾心里哪里过意的去。旬休日时便专程在山下等着他,诚挚的道了声谢,又与他道日后不必如此。
沈子期却未应她的话,只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背着书篓默默的走下山去。
之后,每隔几日,她的院门口依旧会被放置一堆整整齐齐捆好的青草。
苏倾便知那少年执拗。索性便也不再相劝,只是每回旬休日时会捎上他一程,坚持不收他的费用。
沈子期在这厢事上倒没执拗到底。二人仿佛达成了无声的默契,他替她做些活计,她免他的车费。
久而久之,两人便多了几分熟稔。见面时虽不若熟人般你一言我一语的聊个不停,可到底也能说上几句话,只是话不多便是。
苏倾看着远处弯腰割草的青年,有些失神。
三年的时间,足矣将一倔强稚嫩的少年郎,变成一隽永清瘦的青年。
沈子期直起身,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然后撇过脸下意识的朝苏倾的方向看过来。
远处的少年僧人迎风而立,萧萧肃肃,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那遗世而独立的模样,让他忍不住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他默默转过脸,然后将镰刀擦好收起在书篓里。
苏倾却又看着他的身影出了神。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他每每看她时,仿佛是在通过她看向另外一个人。
沈子期背了书篓朝她的方向而来,苏倾见了,便回了神迎上前几步。
“今日并非旬休日,你下山来可是有要紧事要办?”
沈子期摇了摇头:“并无紧要事。不过是去城里卖画罢了。”
苏倾了然。
沈子期画技一绝,各种人物、山水、花鸟画都能画的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因而他的画也颇为畅销,在城里也小有名气。
虽她了解的不多,可从这些年他的只字片语中也了解到,他年少失怙失恃,寄居在远房舅父家中。前几年舅父也病故了,打那以后,全家人的生计便全都落在他一人的肩上。
好在他还有个画画的手艺,靠着卖画,他养活了一家老小,也供自己读了这几年的学。
撂开这些纷杂思绪,苏倾上前牵牛,道:“正好我也要入城采买些家用,我便捎你一道去罢。”
沈子期并未说话,只默默的上前替她牵牛,之后到了牛棚里抬了牛板,架好牛车。
通往城里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话。
只到了市肆街口时,沈子期下了车,然后低声道了句谢。
苏倾看着他的清瘦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紫禁城天高云淡,金风送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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