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聂翠娥在流霞舟上边,缩手在袖,五指偷捏一道青宫山秘传法诀,想要试探一下那道琉璃镜面的坚韧程度,法诀所凝灵气化形为一尾晶莹剔透的幽绿灵蛇,倏忽窜入水中,在碧波中壮大身躯,粗如水桶的灵蛇速度快若闪电,轻轻一磕头似的,悄无声息撞在那海底剑气镜面之上,瞬间漾起圈圈涟漪,层层扩散开去,光彩绚烂,宛如一幅壁画,灵蛇只是这麽一磕,甫一相触,便遭了那边剑气的反噬,灵气碧蛇砰然碎裂,镜面窍毫未损。
等到刘蜕驾驭流霞舟靠岸,聂翠娥回望一眼海上,剑气将大海斩出沟壑,两侧海水受阻於经久不散的剑气,始终未能合拢。再等到聂翠娥跟随刘蜕过了山门牌坊,御风去往祖山观景台,凭栏登高远眺,她发现剑气依然不曾消散,海中沟壑犹在,景象触目惊心。
聂翠娥只觉得匪夷所思,什麽境界的剑修,能够有此浑厚道力?
当时内心惴惴,猜测莫非是齐老剑仙跟那「少年」切磋剑术?
她之前只看到海上接剑者的侧影,好像是个少年模样的剑仙,此刻他站在一位手持绿竹杖的黄帽青年修士身边,那「少年」面红耳赤,一双眼眸熠熠光彩,聆听教诲状。他们旁边还有个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倒是有几分娇憨可爱,正在那儿蹦蹦跳跳,颠步甩手?
至於岸上递剑者,一剑比一剑剑气浩荡,导致她视野朦胧,当时所见,仿佛天地云水皆在摇晃,聂翠娥也不敢施展神通随便探究,生怕犯了山巅忌讳,不小心坏了师尊交代的事情,这趟游历就算打水漂了,届时莫说功劳,苦劳都无半点。
聂翠娥惊疑不定,难道递剑者,不是齐老剑仙,而是这位黄帽青年?
她在小心翼翼观察小陌与那貂帽少女。
谢狗也在审视这位道号满魄的大美人。
谢狗以心声问道:「小陌,你觉得聂翠娥的修道资质怎麽样?」
小陌答道:「还不错。」
谢狗追问道:「那你觉得她比起狐国那个暂无道号、名叫丘卿的小姑娘,资质哪个更好?」
小陌微微皱眉,大致猜到谢狗的想法,立即否定道:「满魄道友又不是狐族,还是荆蒿的亲传弟子,你想要传授她狐族神通?这里边犯了几种山上忌讳,你自己数数看?合适吗?」
远古道士当中,曾有一位狐族共主,媚态无双,蛊惑人间,拥有两个道号,「窃钩者」和「祸水」。她在道场青丘之外,还曾在一个叫米脂的地方,也就是如今曳落河附近,聚众生事,闹出过很大的动静。小陌在明月皓彩中「醒来」之后,尤其是跟谢狗重逢於宝瓶洲,他就在奇怪一事,为何这头天狐没有重新现世,跟谢狗他们一起去见白泽。
谢狗咧嘴道:「那头骚狐狸,浪蹄子,坏婆姨,当年趁我飞升不久,就挡道拦路,想睡我哩。」
小陌疑惑道:「你们之间还有这种大道恩怨?」
谢狗揉了揉貂帽,委屈道:「可不是,当时情况凶险,可怕极了。」
小陌想了想,说道:「寻个空当,我们跟公子告个假,再告知中土文庙和白泽老爷,就说是私人恩怨,不牵涉任何外人,我们去趟蛮荒,找她一找。」
闲聊过后,就要启程赶路。
要先送董不得这拨私剑去龙象剑宗的私家仙家渡口,不着急御风,只是徒步下山。
谢狗的仿冒三山符,总要观想三山才能祭出,海上岛屿间往往相距遥远,撑不起一场远游,期间很容易出纰漏,轻则迷路,剑修们跌落海中,变成落汤鸡,重则魂魄受损,受那水祸灾殃的冲击。万一有几个路痴,直接跑去桐叶洲,或是拐到北俱芦洲,耽误了庆典,算哪门子事嘛。
刚好刘蜕送来一艘流霞舟,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来。
「悠然神游千载,存想万山壮哉。」
下山路中,貂帽少女抬起胳膊,双指并拢,用那刚刚从市井坊间草台班子学来的戏腔,与旁人说那三山符的品相不俗,先前在飞升城台阶上,还有离开飞升城之前,两场包袱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清清爽爽,谢狗卖了「一些」三山符给那当刑官的齐狩,还剩下两摞,她自认做买卖还是老道的,若是一口气出货太多,就显得没那麽价值连城。
谢狗双指摇晃,娓娓道来,「故而此符名为悠哉符,是早年一位功高德满的奇人异士,偶然道上相逢,他见我学道心坚,反覆考验,终於愿意将这道上仙符籙传授下来,临别之际,神人反覆叮咛,让我将此符发扬光大,不可妄用此符於歪门邪道,务必行正道,积累善功……」
小陌听得头疼,除了符籙是假冒的,她也没一句话是真的。
仔细问过一些符籙的使用之法、功效,华清恭和聂翠娥却是十分动心,刘蜕更是心动不已,结果他一问价格,竟然才是一颗谷雨钱,刘蜕便开始犹豫起来,如此廉价,难道有坑?
若是那「小陌」卖符,刘蜕二话不说便包圆了,这「谢狗」如此使劲吆喝,刘蜕只觉得有诈。
齐廷济随口笑问道:「要不要喊上谢松花、司徒积玉他们一起参加典礼?」
陈平安摇摇头,「大家都很忙,没必要跨洲远游,光是赶路就不轻松。」
宁姚说道:「其实可以好好聚一次,刚好齐城主,小陌还有狗子他们都在,不光是那拨孩子,还有竹酒他们几个,许多练剑难题,可以一并问了,机会难得。说不定偶然一两句话,就要好过他们不得其法的埋头练剑数年光阴。」
小陌点头附议,「公子,还是山主夫人考虑更周全些。」
谢狗小鸡啄米,「我传授剑术,可是绝顶好手!大师傅,总把头,绝非浪得虚名。」
陈平安摇头说道:「参加此次京城庆典就算了,还是等下次三宗共同议事再说吧。」
宁姚点点头。
自从那场问剑过后,梅澹荡就打定主意要纠缠小陌先生了。
先前切磋,小陌递出的第一剑,是将境界压在仙人境圆满,第二剑也才是飞升。
而且还是小陌第一剑掂量过梅澹荡的仙人境底蕴,收手颇多了。
梅澹荡就已经完全接不住,小陌也懒得继续递出第三剑,见什麽十四境的大道风光,拿命见?
当时等到梅澹荡返回观景台,就一直待在小陌先生身边不肯挪步。小陌直言不讳,说他底子不错,就是岔路太多,说了一连串需要调整方向的细节。与人传道说剑之时,小陌气势浑然一变,与道气剑意皆无关,剑修论剑,岂可儿戏。
谢狗也在一旁随便补了几句「金玉良言」,梅澹荡言下有悟,心情激荡不已。
陈平安听了几耳朵,听不太懂,或者听得懂却做不到,小陌谢狗他们随便一个浅显道理,便要牵扯到剑气流转、升降、回旋数十座气府的灵气调配等细致学问,况且剑气的快慢、粗浅,都要因人而异、因地而异。看那宁姚和陆芝,她们都能一起聊几句,给出不同的见解。
梅大剑仙也是个没眼力劲的,还问隐官有无高见。陈平安面带微笑,咬紧后牙槽,说没有。
谢狗却是秘密通风报信,说梅澹荡内心愈发觉得隐官大人高深莫测了。陈平安微笑点头,有见地。
对於这拨飞升城的崭新私剑,该提醒的,大方向也好,细节也罢,在飞升城和龙象剑宗祖师堂两个地方,都已经仔细提醒过了,陈平安没有更多的叮嘱,只是让他们单独在外,小心再小心,不可急功近利,他陈平安这边也好,飞升城也罢,都没有任何考核的意味,你们就只当是一场随缘而走的红尘历练即可,碰到过不去的难关,实在扎手的点子,什麽都别想,就记得一句话,不要自己一味扛事,大可以喊帮手围殴他。
将他们一路送到了名为「清凉地」的仙家渡口。今天晚些时候,就会有两艘跨洲渡船先后路过此地,分别去往扶摇洲和中土神洲,董不得不用选址,只需要单独御剑去往雨龙宗即可。
方才宁姚跟陆芝,与董不得聊了些什麽,不得而知。
刘蜕运转神通,先将那艘流霞舟搬来此地,齐廷济他们一起登船。
刘蜕本就想要去宝瓶洲游览一番,华清恭也没有理由顺路都不去,聂翠娥陪着自己走了半座扶摇洲,华清恭总不能到了南婆娑洲,就不管她了,刚好华清恭也想去宝瓶洲的大骊王朝看看。再说了,披云山就是年轻隐官那座落魄山的隔壁邻居,魏神君的夜游宴,如今在浩然山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此夜若无月,今年虚过秋。讲的是一年中秋佳节,岂能不看团圆月。同样的道理,到了宝瓶洲,总要逛一逛昔年的骊珠洞天,以及看过号称浩然第一夜游宴的披云山,才算不虚此行。
华清恭祖籍果州,她家族祖上,是出过一位飞升境大修士的,还是一位功德圆满的女道士,按照文庙正统的史书记载,一句「果州女道士华灵孚於佑圣宫画符化虹白日上升」,确凿无疑。可惜两千年以来家族子弟,无一人未能继承道法衣钵,研习符籙大道。华清恭便随身携带有一座破碎洞天作为道场,名为「水殿」,便是这位女祖师昔年证道的上升地。
重新登船,华清恭便在她那间屋内,打开了水殿禁制,将这座珍贵异常的道场显露出来,除了聂翠娥他们几个,还邀请一口一个「华姐姐」的貂帽少女一起来此相聚,一座水殿凉亭附近,水运沛然,灵气浓郁,有那一尾尾以符籙画就的金色游鱼悬空游曳,轻轻环绕亭柱,摇头摆尾,荷花朵朵、荷叶田田如立水中……他们宛如置身於一座海底水精宫内。
谢狗双手叉腰,站在亭外。
一副楹联,梳头叩齿叉手洗脚长生事,种花读书耕田织布太平人。匾额是那「见风月来」。
陈平安没有着急登上流霞舟,只是带着范大澈与董不得他们多聊几句。
跟他们约好,在某洲选好了落脚点,就去一趟大骊王朝京城的国师府,一枚养剑葫,一笔神仙钱,是他们作为大骊刑部秘密供奉的「俸禄」,到时候养剑葫自己留着,至於那笔神仙钱,可以用来购买大骊国库内的法宝灵器,他陈平安会事先跟刑部管事的侍郎赵繇通气,这家伙去过飞升城,自己人。他们俩私底下标好价格,你们各凭眼缘和炼剑所需,从中选取……这件事是需要在大骊小朝会走流程、有个过场且一定会被记录在册的,所以不好太过明目张胆,你们理解一二……若有额外心仪的物件,只管开口,不用计较是否价廉物美,就由他这个国师来掏腰包垫付。
范大澈突然说道:「隐官大人,我可不可以改变主意,也去某洲历练一遭?」
陈平安笑道:「好事。」
范大澈就是这般性格,下了决心又有些犹豫不决。
陈平安气笑道:「上了桌你不请客敬酒,我便不会喝酒了?」
一位女子剑修笑眯眯道:「隐官大人,我如果与你心声言语几句,宁姚听得见吗?」
陈平安如临大敌。这跟宁姚听不听得见关系不大啊。这位龙门境女子剑修却是不管不顾,神色如常,语气平静,先说了个昔年好友的名字,再说她朋友经常光顾酒铺,如何如何。
陈平安沉默片刻,最后说道:「浩然天下,终究不是剑气长城,红尘滚滚,花繁柳密,富贵荣华,名利枷锁,此间好与不好,你们肯定都会切身领略一番的,也不必太过忌惮,只是一味退避,热闹场中走着便是,只希望你们时常回头看一看来时路,偶尔转念想一想何谓纯粹剑修,相信诸位一定都会有所收获的。山水迢迢,万千珍重,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