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一条麻花辫,挂在身前,风景绝美,如双峰对峙间有一条江河流过。
她前不久才来过鸦山,演武一场,当初还是朱某人亲自带她上山的。
朱某人问道:“她已经能够自
由行走天下了?”
林江仙说道:“貌似道祖以前也没怎么管她,大概是有个口头约定吧,具体内容不好猜测。只是我刚到青冥天下那会儿,提剑登门,郑重其事找她聊过一次。跟她也有了君子之约,只要我不点头,她就不可以离开洞天在幽州随便乱逛。后来我见时机成熟了,就让戚花间递了句话给她。”
朱某人问道:“我若是单独对上……她们?”
林江仙说道:“还是不太够看。”
朱某人自嘲道:“我本以为自己境界够高了,孙观主是雷打不动的天下第五,朱某人是板上钉钉的天下第十一,即便这个名次,水分很大,可不管怎么说,真心不低了。”
林江仙说了句奇怪言语,“一个人并不能控制影子的长短。”
朱某人喟然长叹道:“然也,的确跟贫富穷达没有关系。”
朱某人自怨自艾起来,“难怪难怪,都对上了。怨不得你不事先提醒半句,是我自己鬼迷心窍,被美色蒙蔽了双眼。”
古艳歌祖上都是仵作,喜欢去沙场观摩战阵厮杀,擅长内观法,对人身经脉极有研究。
朱某人突然说道:“林师?我们?”
林江仙笑道:“难道不是朋友吗?”
与强者相处观其道,和弱者同行护其道,与同道论道。
大夜弥天又如何,酒满杯深,呼朋唤友,搓一顿宵夜。
夜航船靠岸宝瓶洲,西岳地界的神君佟文畅,神号大纛。
天蒙蒙亮
,一座不起眼的土地庙外头,正坐在台阶上吧唧嘴抽旱烟的老人,麻衣草鞋。
蹲在一旁的土地公,反复询问昨夜天上的星象到底怎回事,抽旱烟的沉默老人,被烦的不行,就说你一个土地爷,管天上的事做啥子,想上天啊。
那土地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佟老儿,你说话再这么损,小心我明早就搬去北岳,看以后还有没有人陪你唠嗑!”
供奉金身神像的西岳主殿那边香火鼎盛,佟文畅就经常来这边散散心,谁陪谁唠嗑不好说。
佟文畅淡然道:“搬去北岳?你有钱么你,那点家底,喝得起几次夜游宴。”
土地公悻悻然,“那你借我点。”
佟文畅懒得搭腔,只是瞥了眼西边海岸,说道:“你立即去庙里避一避。”
土地公伸长脖子,顺着佟老儿的视线望去,“谁啊?砸场子的?不能够吧。”
佟文畅说道:“大骊国师一行人。”
土地公一脸震惊道:“崔国师?!”
佟文畅说道:“是崔国师的小师弟,由陈平安继任大骊下任国师了,这件事,朝廷那边一直瞒着外界,只有极少数晓得,你听过就算,别外传,出了纰漏,就是皇帝陛下龙颜震怒,我担待不起,说不得还要落个管教不严、驭下无方的罪责,到时候借你点盘缠,卷铺盖去披云山讨口饭吃?”
土地公怯生生道:“让我见一见新任国师也好啊,乖乖躲在你身后,闷不吭声便是
了。”
镜花水月,山水邸报,
佟文畅挥了挥烟杆,说道:“赶紧回,也别想着趁机偷瞄几眼,大骊国师就是大骊国师。”
土地公见佟文畅神色凝重,也不敢造次,立即施展缩地神通,回了祠庙金身神像里边,绝不敢擅自窥探外边的动静,佟老儿是一个极没有官气的山君,那么当他反复提及“国师”一词,在山水官场浸淫多年的土地公,心里便敞亮了,佟老儿极为认可陈剑仙继任大骊国师一事。
一道道身影落在此处,莫名其妙多出这么一大帮子人,闹哄哄的,佟文畅收起旱烟杆,缓缓起身,问道:“国师,这几位是?”
不等陈平安答话,姜赦冷笑道:“武把式,会点花拳绣腿。跑江湖的小卒子,没有道号。侥幸跟姜老宗主是一个姓氏,我这种乡野粗汉不懂礼数,神君地位尊崇,别见怪。”
话说还挺冲。
佟文畅笑了笑,手攥老旧烟杆,拱手抱拳,“西岳佟文畅,见过姜道友,幸会。”
姜赦无动於衷。
妇人立即扯了一下袖子,姜赦依旧板着脸,妇人不依不饶,又扯了一下。姜赦只得不情不愿抱拳还礼,“给你脸了。”
佟文畅不以为意。山上脾气古怪的人多了去,计较不过来。何况他自己不就是?
谢狗伸手挡在嘴边,拆台道:“五言,你男人闷了这么些年,攒下好多脸皮,这里给一点,那里给一点的,够不够分发啊,真当是咱
们落魄山右护法的瓜子么。”
五言打趣道:“脸皮不够,早年给某人拎着甩,脸上不就早开花了?”
谢狗恍然道:“难怪难怪。倒是跟咱们山主在某地,有那异曲同工之妙。”
姜赦眼皮子微颤。
陈平安一笑置之。
北俱芦洲骸骨滩,鬼蜮谷的羊肠宫,地处偏远,是捉妖大仙的道场,以前稍显寒酸的三进院落,去年好不容易扩建为五进,当时一贯老道模样示人的宫主,翻了黄历,选了个黄道吉日,使唤几个小的,在门口放了几串爆竹。与那些山上道友,发了好些烫金请帖,都没人来道贺,本想靠这个挣回点本钱的盘算,还是落了空。以前鬼蜮谷,乱归乱,却也不全是钻钱眼里的。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呐。
日上三竿的时分,蓄山羊胡的捉妖大仙双手负后,他化名卓成仙,至於妖族本命真名,前些年在披麻宗录了档的,在这一亩三分地,还是喜欢尊称他一声老仙。
缓缓踱步到羊肠宫门口,门外俩傻子一个杵着不动,怀抱一杆木枪,跟钉子似的,一个躺地上享福,双手作枕头,翘起二郎腿,用荤话唱着小曲儿。这位自号捉妖大仙的老宫主,瞧见这份年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个蠢,一个油,就没一个是有出息的!羊肠宫如今拢共十来个所谓的常驻道士,尽是些出工不出力的惫懒货色,不过话说回来,它们若有大好
前程,就不必来羊肠宫混日子了。
名义上的弟子,就门口这俩废物,以前莫名其妙死了个,后来补了一个,对当年的鬼蜮谷而言,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一身道袍两撇胡须的老仙站在门槛里边,没有出声,压了压火气,幽居道士,这点修养还是有的,不管怎么说,自家羊肠宫的境遇,比起积霄山和铜官山,还有那位避暑娘娘的剥落山,以及那些一个个遇劫而灭、身死道消的道友们,到底还是要好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自己好歹还有个稳当的地盘。
那个躺地上晒太阳的高大精怪,懒洋洋道:“师兄,咱们羊肠宫是一窝的精怪,师父偏要取个捉妖大仙的道号,怎想的,贼喊捉贼么?要我看啊,羊肠宫香火这么差,估计就是师父的道号取岔了。”
一旁瘦竹竿似的师兄,始终腰杆笔直站在原地,慌慌张张说道:“师弟,别这么说师尊他老人家。”
以前自己是师弟,如今成了师兄,不过躺地上那位也从不把他当师兄就是了。
那师弟悠哉悠哉晃着腿,嗤笑道:“咱们这羊肠宫啊,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老仙轻轻咳嗽一声,迈步跨过门槛,眯着眼睛,双指捻动胡须,文绉绉一句,“有无发现可疑人物,鬼祟窥探吾家道场?”
那个当师弟的高大精怪,一个鲤鱼打挺,脚尖一挑地上木枪,攥在手中,脸不红心不跳,“师尊,
是师兄的主意,他说咱们羊肠宫是清净修道的好地方,反正客人不多,不如师兄弟轮着休息,不会耽误事。”
比一根木枪好不到哪里去的瘦小鼠精欲言又止,仍然没说什么。只是想起师尊的问话,老老实实回答一句,“启禀师尊,弟子看门不敢懈怠,今日门口这边并无任何可疑人事。”
老仙都懒得正眼瞧那两根杆子,冷笑道:“就他有这脑子想出偷懒的法子?真有倒好,为师就该去大殿那边烧高香了。”
高大精怪点头哈腰道:“师尊法眼。”
瘦小鼠精默不作声。
老仙站在台阶上,愁眉不展,喃喃自语,“风雨欲来啊。”
思量片刻,老仙叹了口气,“总归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原来前些年,财大气粗的肤腻城,便相中了羊肠宫这块风水宝地,想要开辟为别院,再开山建造一座仙家渡口。捉妖大仙其实嘴上说此事休提,绝无可能售出这处祖业,可不过是抬价的手段罢了,并非没有动心,归根结底,还是价格没谈拢,对方开的价,距离老宫主的预期,毕竟差了七八颗谷雨钱,那可是谷雨钱!
没了高承坐镇,当那与披麻宗掰手腕的主心骨,披麻宗便完全没有了对手,鬼蜮谷就彻底变了天。
所幸披麻宗没有对它们斩尽杀绝,除了一些生性嗜杀的穷凶极恶之辈,其余的,都能活。至於怎么活,就各凭本事了。
竺泉那凶悍婆姨,她
总算不当宗主了,据说前不久远游别洲去了,可喜可贺,普天同庆。
大大小小的城池山头、门派道场,如今鬼蜮谷地界,还有四五十个,不过寄人篱下,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再不能由着性子快活了。倒是有一些个生财有道的,反而比以前油水更多,比如范云萝的那座肤腻城,如今就蒸蒸日上,愈发阔气了。遥想当年,各类酒宴,范云萝瞧见自己,都要毕恭毕敬称呼一声捉妖仙长或是老宫主,现在肤腻城随便一个打杂货色,都敢怎怎呼呼,指名道姓称呼自己了。
老宫主一手捻着山羊胡须,一手拍了拍肚子,神色惆怅道:“在这温吞吞的太平世道,一肚子兵法韬略,悉数派不上用场,惜哉悲哉,英雄无用武之地。”
小鼠精难得识趣,赶忙重重叹了口气。
老宫主没好气道:“戏过了。”
小鼠精赧颜而笑。
老仙如今每每想起一事便揪心不已,他有一间密室,密道的入口,就在羊肠宫正殿香案之下。只不过压箱底的宝贝,却不是什么仙家法宝,而是一些兵书。当年不比如今,鬼蜮谷想要搜集外边随处可见的书籍,其实并不容易,多是一些遗迹遗物。别家炼气士弃若敝屣,却被捉妖大仙珍如至宝。
连书都偷,连书都偷啊,一个外乡人,猪油蒙心,丧心病狂,真是个挨千刀的家伙啊。不当个人!
本来就不富裕,被那贼子这么打了一次
秋风,就更雪上加霜了,这让捉妖大仙彻底心灰意冷,什么什么招兵买马,积攒甲胄兵械,有朝一日定会麾下猛将如云,如臂指使……全都没戏了。
斜瞥了眼小鼠精,老仙习惯性骂了几句,后者也只是挠头笑着,不敢还嘴。
捉妖大仙早就晓得这个不成材的徒弟,常去奈何关集市那边晃荡。
在羊肠宫地界之外的无主之地,搜集一些山货药材、玉石,忙活三五个月不等,才能装满一箩筐,就动身去集市卖了换钱。起先每次往返,约莫能挣两三颗雪花钱,它从不敢私藏,挣了点钱回来,就算添补羊肠宫的香油钱,说是孝敬师父。
那会儿鬼蜮谷里边乱哄哄的,各方势力却都不敢造次,生怕哪里犯了条例,就被披麻宗修士给斩妖除魔了去。所以谁都行事规矩得很,羊肠宫附近地界,确实还是很清静的,可等到形势渐渐稳定下来,纷纷花心思走门路,争抢和圈定地盘,总之就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只不过不在台面上打打杀杀罢了,暗地里的手段,层出不穷,花样百出。像羊肠宫这种只能吃泥巴的,就只能守着一亩三分地,那么它的那桩小买卖,跟着行情就差了,半年光景才能去趟集市。羊肠宫再穷得揭不开锅,作为师父的捉妖大仙,也还是瞧不上那仨瓜俩枣的……碎银子,本大仙是修行中人,要那几钱碎银子作甚,臊得慌!笨
徒弟不私藏雪花钱就行了。
它做梦都想有一天,兜里揣好些偷偷攒下来的银子,一路沿着摇曳河往北走,在那书坊林立的郡县城市,买书!再回家看书!
它晒着和煦的日头,偷偷憧憬着与那位陈剑仙的下次重逢。
一行人到了落魄山门口。
万年之前一直漂泊不定的小陌,此刻只是一个感觉,到家了。
记得在那灵犀城庭院内,自己接住那条剑光之后。
当小陌回首望去。
屋门口那边的台阶,从左到右,剑修们并排而坐。
崔东山身体后仰倒去,双肘撑地,笑容灿烂。姜尚真轻轻点头。
坐在最中间的谢狗咧嘴笑着。
刘羡阳高高竖起大拇指。陈平安轻轻抚掌而笑,神色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