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檗笑道:“也不只是钱的事情。”
谢狗说道:“以物易物、以宝换山也是可以的,落魄山财库里边的那堆法宝、灵器,都可以折算成神仙钱,此外我们还可以在别处帮忙寻找山头,大体上就是一笔神仙钱加上几件宝物再加上一块山头的交易法子,不怕对方狮子大开口,就怕对方不开口。”
“山主甚至还说了,一些个被北岳神君府仔细勘验过身世清白的门派仙府,可以邀请某位霁色峰祖师堂成员,担任记名客卿。”“未来也可以送两到三位修道胚子,进入跳鱼山修习上乘仙法,人数再多,就不成了。传道一事,必须慎重。闻道二字,岂能轻巧。当然,如此一来,山头价格得另算。”
魏檗频频点头,只是听到“上乘仙法”的时候,难免有些疑惑,跳鱼山那边要传什么道法?那几个桃符山道士,他们若是要传真法,恐怕不太合适吧。要说所学驳杂的陈平安,也确实能择菜一般,挑选出几种术法传授他人,可问题在於陈平安对那跳鱼山,无论是修道还是学武的十六人,根本不上心,反而有意拉开一段距离。不过老厨子也替山主辩解了一句,这叫上心不分心。
谢狗笑道:“甘一般,在进入剑气长城之前,还是有几手不俗术法傍身的,由他亲传授予他人,没有什么山上忌讳。”
“何况我也有几种粗浅的入门术法,是那地仙之下,梦寐以求的高明炼气法子,非是自夸,确是再稳当不过的登山法。就像米粥,养胃补人,很能裨益魂魄的。唯一的缺点,就是对资质的要求比较高,修炼起来,门槛不低。所以我这个次席供奉,才会跟敢甘一般打个配合嘛,天才有天才的修道法,庸才有庸才的登山法,哈哈,两相配合,一网打尽,谁来了都不觉得有赚。”
魏檗笑道:“如此一来,不是不可以谈。其实等到陈平安当了国师之后,由大骊朝廷将这个消息昭告一洲,可能会更好谈。”
买卖当然还会是买卖,就是有点不厚道。
谢狗眼睛一亮,撇撇嘴,“对嘛,我也是这么讲的,但是咱们山主不愿这么谈买卖,我这个当次席的,又有什么办法呢。”
魏檗想起一个说法,笑问道:“对了,不是落魄山四巨头吗?怎么到你这边,变成五巨头了?”
因为小米粒的关系,魏檗对落魄山的大小近况,还是很熟悉的。
那四位身份显赫的“高官显贵”、“山中宰相、尚书们”,分别是朱敛,长命,韦文龙,姜尚真。
谢狗看了眼魏檗。
魏檗茫然,一头雾水。
谢狗小声解释说道:“四大巨头里边缺了个幕后功臣,我一听就来气,越想就越气啊,这不就擅作主张,把夜游神君加上了。小米粒觉得这个主意蛮好,表示附和,无异议。怎的,小米粒还没去披云山给夜游神君报个喜?”
魏檗保持微笑,“我谢谢你啊。”
先前魏檗还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结果到头来,自己也是个笑话?
貂帽少女大手一挥,“不用谢,客气个锤儿,我刚好有一事相求,有劳魏神君牵线搭桥当媒人。”
魏檗笑呵呵,好家伙,这是让自己以德报怨喽?
谢狗压低嗓音说道:“承蒙山主不弃,我入山晚,骤然显贵,窃据高位,担心不服众啊,就殚精竭虑,终於想出个补救法子。”
魏檗本就紧绷的笑容愈发僵硬。
实在是被她这套文绉绉酸溜溜的言辞给恶心腻歪坏了。
去你娘的来此扶摇麓点卯,回头让陈平安自己滚去披云山,找我谈那件事情。
谢狗却自顾自神采奕奕说了起来,打起了小算盘,“如今落魄山的两个近邻,扶摇麓和跳鱼山,都成了藩属山头了,只剩下那座几步路远的天都峰,略显孤单,怪可怜的,我就想要瞒着咱们山主和我家小陌,偷偷买下来。上山问樵,入水问渔,这个规矩,这点礼数,我还是懂的。”
魏檗一言不发。
隔壁天都峰,山头占地很广,只是略逊落魄山一筹,但是这么一个大山头,却只有十几个练气士,而且山中连个金丹都没有。
天都峰的上山门派,在宝瓶洲南边,名声不显,跟黄粱派是差不多的底蕴。
有一位传闻闭关多年的元婴祖师爷,当代掌门是位金丹地仙,坐镇山头,再有几个据说拥有地仙资质的得意弟子。
除了掌门是位货真价实的金丹,做不得假,其余两个说法,不是传闻,就是据说。
谢狗继续说道:“当年的行情,入手那座天都峰,估计不会超过十颗金精铜钱。当然,得按照如今的市价算了,得翻十倍,再乘以五,五百颗谷雨钱,够不够?”
魏檗说道:“天都峰的买家,不看重钱。”
关於天都峰明面上的山主身份,以及真正的幕后主人,披云山都不好泄密。陈平安也有默契,从不会在这类事情让魏檗为难。
谢狗还不死心,“是完全不看重钱,还是不太看重钱?”
魏檗说道:“那边从头到尾,就没想着靠天都峰赚一颗铜钱。”
谢狗无奈道:“不肯谈钱,就难聊了。”
要是在蛮荒天下,就不一样,双方坐下来肯谈钱的,才是难聊的。
魏檗卖了个关子,说道:“天都峰归属,还真得陈平安成了大骊国师之后,才有的谈。”
谢狗无精打采,其余山头,她都瞧不太上眼。
先前倒是有一个自称道号是崩了真君的外乡人,财大气粗,到处串门,有个有据可查的桐叶洲谱牒身份,与那十二个门派,都开出了一个让人很难拒绝的高价,他还愿意先给一大笔定金,只要有意向,就可以拿走定金。一只钱袋子直接摔在桌上,里边装的,可是谷雨钱!那位崩了真君还信誓旦旦,如果哪天反悔了,甚至不论是谁反悔,买卖不成仁义在,不用归还定金。
要是不放心,担心是那仙人跳,可以拉来槐黄县衙户房当差的,双方先签个草稿契约。
天底下有这样不把钱当钱做买卖的?你该叫仁义真君才对吧?
可问题是他敢买,他们未必敢卖。一来钱货两讫,正式交割地契,双方都需要与大骊朝廷户部碰头。万一谁转手高价卖出了山头,结果那个崩了真君,转头就开始作妖,出了任何纰漏,闹出么蛾子,可别一大袋子神仙钱还没捂热,就要去落魄山赔礼道歉,或是去大骊刑部交代事情。
又比如,是那个所谓的桐叶洲买家,其实是某位山巅修士的钱袋子,因为事先得到了什么小道消息,要抢先以“低价”买下山头,再去跟落魄山的陈山主当面锣对面鼓,漫天要价?
都在猜测,会不会是正阳山某位老剑仙的泄愤之举?你让我们在边界立了块碑,我们就在你家旁边买山头,故意恶心落魄山?
可不可能是老龙城苻氏的一掷千金,拿钱开路,想要凭此与陈山主缓和关系?
不管外界如何众说纷纭,周首席的这种诚心诚意的砸钱举动,后来很快就被山主临时叫停了。
结果那些选择观望的门派,当时没收定金的,比较后悔。收了钱的,也良心不安。
毕竟落魄山如今都有了一座下宗,青萍剑宗还分走不少霁色峰祖师堂成员,又对外宣称封山二十年。
“群山归一”一事,确实做不得准。
除了那位陈山主自己心中有数,其余人等,关於西边群山,会不会全部“花落陈家”,暂时不好说啊。
谢狗随口说道:“我看那搬走的龙泉剑宗,声势不小,望其气,不比五岳逊色。”
龙泉剑宗那边,作为最后一任骊珠洞天坐镇圣人的阮邛,最早选中了神秀山、挑灯山和横槊峰。后来又买下了四座山头,三座给董谷、徐小桥和谢灵这三位亲传弟子,再预留一座犹夷峰,给那位“暂借醇儒陈氏”的刘羡阳。
魏檗点头道:“首徒董谷能熬出个玉璞境,徐小桥别有机缘,她能够占据煮海峰,就是修道契机所在。那个福缘深厚的长眉儿,先是闭关跻身上五境,出关没多久,借助於那件仙兵品秩的玲珑宝塔,又有了一场雨中悟道法,凭借祭出那件至宝,可以从雨水中,顺其自然截取功德,就像小镇那边的天井,四水归堂,其实是单开了一条道脉作沟渠,引水流入自家中。说不定他会比刘羡阳更早跻身仙人。”
魏檗跟阮邛、刘羡阳两任宗主,关系都很不错,连陈平安都不清楚一事,阮邛经常私底下邀请魏檗去龙泉剑宗喝酒,关系非比寻常。所以魏檗聊起这些内幕,差不多就是闲聊家事了。何况刘羡阳跟陈平安是什么关系,早就一洲皆知了。
谢狗笑道:“谢灵的最终大道成就,肯定比不得刘羡阳,差远了。”
魏檗说道:“这只是你们这一小撮山巅人物的看法。飞升之下,好像都不算什么。甲子之前的宝瓶洲,别说多出一位仙人了,就是有人跻身玉璞境,都是了不起的大事。”
谢狗突然问道:“那场斩龙一役,是不是药铺杨老头牵起的线头?陈清流与他,一明一暗,有正有闰,交互间架。”(注1)
魏檗沉默片刻,说道:“逝者已逝,为尊者讳,就不聊这个了。”
谢狗无奈道:“就你们规矩多。”
魏檗笑了笑,“习惯就好。”
杨老头,既是十二高位神灵之一,还是掌握一座飞升台的男子地仙之祖。
那么他对於当初叛出远古天庭的真龙,态度如何,可想而知。
山上谋划,总喜欢草蛇灰线,绵延千里,暗藏杀机。古蜀地界一众名山,曾被聚拢迁徙至真龙陨落处,就成了如今的西边群山。
自身便是一页老黄历的纯阳吕喦,曾经为陈平安解惑,遥想当年,横空出世的陈清流,他古时炼剑处,洞天名为括苍。(注2)
竹屋与门外廊道,看似近在咫尺,实则天壤之隔。
魏檗返回披云山之前,又说了件事情,“是大骊皇帝亲自给出的建议,朝廷那边会拿出五袋五色土,作为陈平安担任国师贺礼之一。我们几位山君,得到消息,被皇帝陛下拉着专门开了一场御书房会议,都觉得没什么问题,但是各自一袋子五色土的分量,皇帝陛下没有提什么硬性要求,反正佟山君都已经让人将一袋五色土交予大骊礼部了,分量不轻,大手笔,换成我,都未必舍得一口气拿出这么多,也难怪晋青嘀咕了几句,是不是跟陈山主事先约好了的,故意让佟老儿帮忙哄抬物价来着。”
屋内那位陈山主,就是走五行本命物搭配的寻常修炼路数,多年之前,多亏学生崔东山帮忙,得到了五袋子土壤。
不过那会儿五色土壤的品秩,还不算太高。宝瓶洲五岳,自然各有五色土之一。当魏檗他们从一国山君,跻身为一洲山君,再晋升为神君。五色土的品秩,就跟着水涨船高了。
谢狗笑道:“这个皇帝倒是精明,是个会过日子的,这分明是慷他人之慨嘛。他怎么不从国库里边拿出一堆金精铜钱?”
魏檗欲言又止,思来想去,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一句,“皇帝陛下暗示过我了,等到你们山主接任国师一职,大骊数座密库珍藏,任凭新任国师自取。”
谢狗两眼放光,哇了一声,搓手道:“雄才伟略,好人一个啊,投缘投缘,大骊宋氏还缺不缺皇室供奉?赶了个晚集,当不成首席,我可以当个次席!”
魏檗笑问道:“当真?”
谢狗试探性说道:“魏先生,咱们可是一伙的,你可不能帮着外人坑自己人啊。”
魏檗笑呵呵道:“谢姑娘不肯当真就算了。”
无事闲聊魏夜游,有事相商魏先生?你们落魄山,好风气啊,一个个的,都不知道是跟谁学的臭毛病。
谢狗催促道:“魏大哥,到底怎个说,给句准话么。”
魏檗咦了一声,他竟是一个身形不稳,不光是双方脚下竹制廊道如软泥。
好像整座扶摇麓,都飘忽如一张薄纸。
只是这种非比寻常的异象,一闪而逝。
反观那貂帽少女,轻轻跺脚,帮忙打消这份道气涟漪,好像早就习以为常了。
魏檗以心声问道:“这是?”
谢狗咧嘴笑,只是以心声回答了一个字,“道。”
————
注1,993章《山中多美好》
注2,985章《关门弟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