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5.第1205章 天上雨下(2 / 2)

剑来 烽火戏诸侯 14863 字 5天前

只要弟子点个头,他就把那个在浩然天下好像很是威风八面的嫩道人从桐叶洲抓过来。

李槐打了个激灵,大骂道:“倒灶了,一下子胃口全无!”

老瞎子改口说道:“想吃什么别的山水野味?”

李槐说道:“不用不用,我都有备好食材了,十几样呢,尝个鲜,够吃了。”

天晓得这大半个师父会不会随手抓头妖族过来切肉开涮。

老瞎子点点头,坐在长凳上,拿起筷子一戳桌面,“开伙。”

李槐朝门外喊道:“谢姑娘,开伙了,一起吃顿火锅?”

谢狗只是坐在崖畔,背对着茅屋,伸出手晃了晃,示意你们吃你们的。

韦太真细嚼慢咽,发现自家公子和那个老前辈都蹲在长凳上。

李槐含糊不清问了一句,“老瞎子,陈平安说他如今是元婴境,你们这些修道之人的跌境一事,是不是很可怕啊?”

老瞎子说道:“一般来说跌境并不可怕,比如飞升境接连跌两境都不算什么,元婴一路跌到洞府都没什么,相对而言,玉璞跌境到元婴比较可怕,但是对於那个小子来说,不算什么,可能他的那个升境过程很可怕。”

老瞎子曾经亲眼见过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年轻人,在城头那边成天闲着没事做,就是在那边结了金丹再碎金丹闹着玩。

韦太真越听越迷糊。

李槐直截了当说道:“你就说陈平安还能不能、什么时候重返上五境得了。”

老瞎子嚼着一片铜锅涮肉,点头说道:“好吃。”

李槐见问不出什么,就只得给老瞎子夹了一块肉。

老瞎子以心声说道:“李槐,当年在你家乡那边,你其实是有机会的,并且留到最后的机会很大,至於马苦玄,刘羡阳,顾璨,宋集薪,他们这拨,只是相对扎眼的,其实优势一直不算太大,毕竟都不曾真正接近那半个一的高度,倒是那几个如今看似泯然众矣的庸碌之辈,比如差点打死刘羡阳那个卢氏子弟,在山中第二个瞧见那娘娘腔的男子,还有几个身份卑贱的福禄街、桃叶巷婢女杂役,他们当年都是有不小机会的。”

别忘了被老瞎子自己挖掉的两颗眼珠子。

李槐笑了笑,漫不经心道:“自己走的路,然后回头看道上都是美好事,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觉得现在就很好,再让我重走一回,我都得可劲儿走远路,生怕走错一步。”

好,不愧是我的开山弟子和关门弟子!跟某人就是不一样,那家伙,约莫是在几千年后吧,终於境界不低了,心有不甘,就变着法子花空心思,不惜重走光阴长河几百趟,依旧赢不过一个泥瓶巷的泥腿子。其余约莫有三十次,都是他早早打死了陈平安,结果依旧赢不过另外的人,何况还有更多情况,以有心算无心,却依旧都是他被那个生性谨慎的泥瓶巷少年反手打死。

之所以知晓这些内幕,不是因为老瞎子是十四境,跟这个有关系,但是关系不大。

曾经有一只野猫,蹲在药铺后院的那条板凳上,因为杨老头的法外开恩,故而在它眼中,能够瞧见一口天井,如一只大香炉。

四水归堂的天井香炉内,插满了密密麻麻攒簇在一起的燃烧香火。

老瞎子点头道:“好徒儿。吃完火锅,我传你几门上乘剑术拳法,不用如何学,你只需听了记住就能成事……”

“打住!再这么聊天,我可就不念师徒情谊了,老瞎子你下桌吃去!”

“行吧,天大地大,吃饱最大。”

“老瞎子,我带酒了,咱俩咪两口?”

“这敢情好。”

老瞎子抿了一口酒水,转头望向外边,估摸着要下一场万年未有的滂沱大雨了吧。

记得离着貂帽少女,那个白景不远处,曾经有个来自浩然天下的落魄读书人,就站在那边,像个傻子一般,在那儿自言自语。

“年轻气盛,锐不可当,遍览群书,过目不忘,发誓要道古今学人诗家未能道者,坚决不给后人放出一头地。”

“问什么鬼神呢,从今往后,人间事问我一人即可。”

“决定了,为人思虑周全,行事手段缜密,就叫周密好了。”

四处归墟通道,天目,黥迹,神乡,日坠。文庙再打造出三座仙家渡口,秉烛,走马,地脉。

相对而言,三座渡口位於靠近剑气长城遗址的蛮荒最北方,四处衔接浩然、蛮荒两座天下的归墟通道,位於更南方的蛮荒腹地。

其中神乡,有符籙於玄,大端王朝国师裴杯,趴地峰火龙真人和白裳在此驻守,白裳因为需要闭关,返回了北俱芦洲。

再加上合道星河的於玄需要坐镇天外,所以此地,陆陆续续增添了一拨浩然顶尖战力,其中就有风雪庙剑仙魏晋。名气不显的,还有道号“正形”的不知名道士王屋,跟宝瓶洲天君曹溶、金甲洲剑仙徐獬一般无二,他们都是在战后才横空出世,以实打实的剑术、道法惊骇世人。只说那年轻剑仙徐獬,就有了个绰号是“徐君”,这就与姓氏加个“子”字后缀无异了。

而魏晋得到了一部老大剑仙亲手赠送的剑谱,编撰此书之人,是宗垣。

不过即便如此,魏晋依旧是时隔多年,重返城头,才继承了宗垣的四条剑意,正是书上明明白白记载脉络却让魏晋百思不得其解的剑道。

在一处临时搭建的简素茅屋内,身为郑居中大弟子的剑仙傅噤,亲自来此,邀请魏晋担任他那座白帝城下宗的首席供奉。

魏晋当然明确拒绝了此事。

虽然早在预料之中,傅噤还是有些惋惜,抬起白碗,闷了一口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前不久刚刚说服桐叶洲止境武夫吴殳,担任首席客卿。

傅噤有强迫症,准备在一座宗门之内,同时汇集诸子百家练气士。

魏晋微笑道:“喝酒就喝酒,可别摔碗,是我好不容易才亲手烧造出来的白瓷碗。”

傅噤笑道:“只好去找那位备选剑修了。”

魏晋问道:“是那位剑仙徐君?”

傅噤点头道:“因为你我,还有徐獬,都很年轻,不止是说年纪不大。”

魏晋笑道:“可以理解。”

傅噤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魏晋,如果你心中有一份假想敌的名单,最不愿意与之为敌的,有哪些?”

魏晋摇摇头,无奈道:“没这种事。”

傅噤依旧不依不饶道:“说说看,就当下酒菜了。”

魏晋说道:“你先说说看?”

“我心中只有师父一人,打死自己都不敢与之为敌。”

傅噤抬起酒碗,一口闷掉,说道:“一个换一个,现在轮到你了。”

魏晋黯然神伤,喝了一碗酒水。

傅噤气笑道:“她不算!”

真是奇了怪哉,你魏晋当真就如此痴情种吗?!连那根明知属於他人编排的红绳都不舍得斩断?

魏晋默不作声。

傅噤倒满了一碗酒,只得再报出一个人的名字,又是一口喝完酒水,“武夫曹慈。”

魏晋点点头,“我也是。”

傅噤拿着空碗重重一敲桌面,“劳烦魏剑仙稍微拿出一点诚意!”

魏晋伸手指了指北边。

傅噤微笑道:“魏大剑仙,跟我打哑谜呢?”

魏晋晃了晃酒碗,沉声道:“离开剑气长城避暑行宫、又不在落魄山上的陈平安。”

傅噤有些讶异,思量片刻,起身道:“不虚此行。”

————

山上山下水云天,梦里梦外主客身。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若无坐标,四方八面,古往今来,我在其中,如何确立?

陈平安有点理解陆沉和郑居中的心态了,准确说来是切身体会,而非局外人的惺惺相惜。

所以与柳赤诚言语一句,“风雨茫茫,吾友珍重”,既是说给两位前路道友的,也是说给陈平安自己。

顾璨问道:“怎么回事?”

修道之人少有梦寐才对。

陈平安说道:“方才在山上,本想竹楼小憩,不料做了个怪梦。”

刘羡阳笑道:“什么梦境,怎么个古怪法子,说道说道。”

若真是那鬼打墙的处境,反倒好说了,擅长“解梦”的刘羡阳可以去陈平安梦中一观。

陈平安仔细回想一番,揉了揉眉心,轻声道:“迷迷糊糊的,已经记不得梦的开头了,其实断断续续的,偶尔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是鬼压床一般,就是醒不过来,甚至就连醒过来的意念都不强烈,期间用过几次自行压胜梦魇的手段,都不太管用,但是没什么后遗症,藕断丝连的梦境就一直更换和延续下去了,所以如果不是突然听到你的喊声而惊醒,相信梦境会持续很久。现在我还能记起的第一场梦境画面,是小时候在外玩闹结束,暮色里回到家里,见着了爹娘,但是那个家,却不是泥瓶巷祖宅这里,具体是哪条小巷也说不上,然后在地上捡到了一把好像是自己丢失的钥匙,梦境就随之自行更换到了下一场,路上见到了许多过世的老街坊,整个家乡小镇的格局都变了,现在想来,那些对话,画面,都是与真相出入很大的谬误,混淆不清的,在邻近街巷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人家里,吃了顿饭,顾璨也跟我同桌,一出门走过几条巷弄,在某条小巷里,下了一场大雨,我被人掐住了脖子,再后来就凭空到了一个新家,有几层楼高,不知怎么是在桃叶巷,因为透过窗户往外看,可以看到街上的桃花,然后我就坐在了轮椅上,推轮椅的,是一个让我心生恐怖的怪人,我始终无法转头,没有看见他,却又知道他身材高大,之后我试图逃跑,宅子又一变,自然是不合理的,因为出现了一口天井,梦境中却不会深思,我从天井跃下,如同坠崖,等我到了楼下,结果发现四面八方,一间房子,不管从哪个方向望去,怎么看都是一模一样的,抬头和平视,上下和四方,都组成了一种同样的房屋格局,所以哪里有出路可言。之后就梦见了你,刘羡阳,梦到了我们一起在烧造瓷器的窑口,看到了那个娘娘腔,坐在灯下剪红纸,他将剪刀递给我,我依稀知道自己当时已经是二十多岁了,就问他坟头在哪里,他竟然也回答了,说葬在了离着小镇最近的小山头那边,还感谢我去看过他好几次。再后来,景象就更乱了。”

刘羡阳问道:“在这期间,有梦见齐先生和宁姑娘吗?”

陈平安摇摇头,“从头到尾都没有。”

刘羡阳点点头,“这就对了,在你内心深处,他们虽然至关重要,但依旧不属於‘钥匙’一般的角色,并非是解梦的关键,只因为在你看来,你跟他们的相逢,都属於那种年幼时自己想都不敢想象的美梦成真,其实并不牢靠。还好,至少我可以确定,你是真的在做梦,而不是被谁算计了。”

刘羡阳缓缓道:“你在冥冥之中,不管是自知还是未知,都在试图拆解、消化自己的全部人生,重新拚凑出一个新的故事,故而这场‘做梦’就是‘做梦’,身为造梦主,置身於自己编织的梦境中,这就是这场怪梦的‘古’与‘怪’所在,过往之事,即是作古,仿佛重新走一遍崭新人生路程,就是怪。”

就在此时,顾璨突然问道:“你怎么确定自己不是还在梦中?”

陈平安点头道:“是啊。肯定还在做梦,否则为何会来见你们。哪怕你们是如此趋於真相了,可惜我还是做梦。”

当陈平安说出这句话,刘羡阳的面容就变成了陈平安,顾璨亦是,在这之后,又有异象横生。

一个少年模样的刘羡阳变成了一具屍体,躺在泥瓶巷内。刚刚被人打死,故而是鲜活的,满身血污的。

身边的顾璨,变成了他在书简湖时候的模样,同样是一具屍体,却是干瘪的陈旧的,像是被人亲手打死再被收屍回乡,摆放在这里,屍坐於长凳而已。

现身泥瓶巷的刘羡阳会说什么话,见着了陈平安之后,连同刘羡阳会生发什么念头,都是陈平安的一场铺垫和预想。

就像顾璨将那瓜子壳故意丢入宋集薪院子当中,何尝不是陈平安编写的故事当中的一个细节。

“当初在剑气长城的半截城头,周密曾说我之所以能够保留希望,只是因为我始终不曾真正体会过绝望,我不信。”

“不信,就得作出证明。若有万一,就得未雨绸缪。所以在这个梦里的陈平安,用了足足八十个长长短短的、既无限趋於真相又想入非非的梦境,制造了三十万六千多个山水、建筑、人事场景,把一切到达言语文字和想象力边界的事情,曾经陈平安不会想、不敢想、敢想不能做、心力缺一即做不到的所有事情,行善的,圣贤的,至人的,将功补过的。恶的,伪善的,荒唐的,淫-欲的,暴虐的,阴险的。全部做了一遍。或被迫眼睁睁看着一切不幸发生,或主动为恶,睚眦必报,甚至是在道路上见人杀人,不留活口,死气沉沉的落魄山,走几步就是作古的屍体,整座家乡小镇的有灵众生,都被我屠戮殆尽了,有是我咎由自取的,有心无力改变和补救的,也有我念头作祟,撕破伪善面具,故意将那私欲一起,或是道心失守,走火入魔,滥杀身边亲近人一手促成的惨剧,既有毫无征兆的天灾人祸,又有我让我故意为之,七情颠倒,六欲横行,将那桐叶洲的每一种礼乐崩坏,奸-淫掳掠,横行无忌,道德仁义一败涂地,人间所谓美事幸运事,口舌之欲,学而优则仕成就殷实之家,耕读传家,或豪强一方,为富不仁,三妻四妾齐人之福,杀皇帝当皇帝,三宫六院嫔妃无数,或跻身十四境剑修,只身仗剑杀穿整座宝瓶洲,不留活口,身心之纯粹自由,好与坏,善与恶,修道纯粹随心所欲,摇摆不定行走在两个极端中间,四种情况的人生百态,都尝试了一遍,有些甚至是数遍。更换二十七种身份,让君王垂拱而治的宰相,谋朝篡位坐上龙椅的武将,市井屠夫,仵作,娼妓,江湖宗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乡野村妇,云游僧,火居道士,河神,山君……走过或奋发或庸碌或惨淡一生。心死如灰、当场道心崩碎或是气急身亡的好人陈平安,三十有五,从恶如崩、最终逃无可逃、且未能走出迷宫的恶人陈平安,临了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四十有六。其余悉数形神枯槁,行屍走肉,孤魂野鬼游荡在迷宫内,寻死不能,求活不得,生不如死不得解脱。”

“那个坐在轮椅上不自由的陈平安,我不敢回头看的高大怪人,原来就是我自己。”

“好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仍然是我小觑了心魔。错了!我才是心魔啊,陈平安,可以可以,你可以的,这座迷宫,原来没有出口。”

就像突然在地上捡起了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把心关锁。

下一刻,场景画面倏忽变幻。

这个“陈平安”置身於白雾茫茫中,环顾四周过后,忍不住跳脚骂道:“崔瀺这个王八蛋,教你什么不好,偏要教你搞坏自己的道心就没有别人可以搞死你,你这个有娘生没爹教的东西,贱种,狗贼,更是不学好,道德圆满的至人也做了,恶贯满盈的乱臣贼子也做了,惫懒不求上进的富家翁也当了,还不满意,非要来一场正法全毁的末世、再由你这个万年一出的圣人现世才满意吗?泥腿子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真是无法无天,胆敢姓规名矩?!你配吗?陈平安,你但凡有点良心,就要赶紧收手……求求你了,放我出去吧,不然就打杀我一了百了,求求你了……”

谩骂不休,不痛不痒,自然是毫无用处的。有意思的话再有意思,没有意义就是没有意义。

他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化外天魔。

它这种心魔,就像老瓷山的那堆碎瓷片,属於废弃残次品。

只因为它还夹杂着一丝一缕的人性。

还有几个同病相怜的“道友”,一位是陈平安揣摩出来的十一境武夫,是集人间美好、性格醇善之大成者,武神陈平安。

即将问拳兵家祖庭,既定的迷宫出口,是此人要以人间武运彻底打散天下灵气,亲手造就出一个没有练气士的崭新世道。

一个是以剑修为主、百家学问为辅同时行走两条大道、最终跻身十四境的练气士,虽然作恶多端,无法无天,但是道心之纯粹,是一种堪称最为理想的杳冥状态了,练气士陈平安,以大自由横行於再无十五境修行坐镇的数座天下。

刚刚反杀女冠吾洲,用鸠占鹊巢的神通,得手了那门远古铸造法。这条迷宫出口道路,是凭此跻身十五境,登天做掉周密,打碎远古天庭遗址,重新布置人间。

还有一个既非练气士也不是武夫的冲暮老人,守着一亩三分地,读过书当过官,年老了就归隐山林,含饴弄孙,闲暇时校书。

最后一个是“吃掉陈平安”的周密、周密再被反客为主的陈平安,远离人间,遥遥凝视着人间的所有悲欢离合,看着所有熟悉的亲朋好友,结怨的仇人,一一老去再一一老死,只是独自守着远古天庭遗址,一如当年,独立剑气长城的城头,只是这次是长达一万年。

这处心相景象之一。

心魔“陈平安”骂累了,重重叹息一声,并无境界的一副凡俗夫子身躯,此刻眼中所见,却可以同时看到四方天地。

一方是至圣先师带着后来的文庙十哲、七十二贤的三千远古书生,浩浩荡荡游学人间。

一方是宛如佛国某座法坛,佛门龙象,高僧大德,金身罗汉,层层叠叠,渐渐高去,最终是四尊菩萨法相巍峨,以及更高处顶天立地的佛祖。

一方是道祖手托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内,不计其数的道士仙君如青鹤群立,数百灵官矗立青云端,环绕拱卫白玉京。

一方是自己“陈平安”,面带微笑,身形之高,分不清是真身还是法相,双指并拢,竖在身前,俯瞰那小如蝼蚁的心魔。

下一刻,大小颠倒,心魔高如人间所有山岳叠加,身形大如星辰,先前四方景象瞬间小若尘埃,变成心魔陈平安居高临下。

那个双指并拢的青衫虚相陈平安,抬起头,微笑说出二字,雷声大作,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外道。”

余音嫋嫋,响彻天地间,好像接连不断说出了“外道”二字数以百万计。

这尊心魔当场崩碎,化作尘埃一般,散入位於迷宫中央的“战场遗址”,汇入无数具累累白骨之中。

堆积成山,筑造京观。梦境总计才是八十个,但是“同一个陈平安”却可能走上了成百上千遍,甚至有可能走了一万次。

一个双眼粹然金色的陈平安坐在白骨京观之巅,摇摇头,看来不太满意现在的成果,进展过於缓慢了,自言自语道:“看来我们得更换一条底层脉络才行了。”

亲手布置的第六层“迷宫”,心境景象不可谓不复杂,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九个符籙分身的所见所闻越来越丰富,身为竹楼总阅官的不断补充这部书本内容,当下已经“成形”的身外人,已经有三十余万,稍具雏形的,近期增添的也有两千多个。

杀心中贼,就是一场场自杀,杀来杀去,都是形形色色的“陈平安”,以及兜兜转转不得离开迷宫的自己。

一袭青衫凭空飘然现身,双手缩在袖中,这一粒心神所化的真实陈平安,眯眼道:“就此停步了吗?”

面对元婴境瓶颈,面对心魔,修道之人是没有“天才”一说的。

唯有天才中的天才,像宁姚,符籙於玄,哪怕直面心魔,才可以依旧轻松蹚水而过。

陈平安就只能……勤能补拙。

於玄当时在山顶那边,觉得这是一句陈道友的玩笑话。

如果老真人能够亲眼目睹这片遍地屍骨的战场遗址,兴许就会感叹一句陈道友所言不虚、确实以诚待人了。

金色眼眸的白衣陈平安自嘲道:“差不多点就得了,老规矩,见好就收。纯粹武夫在此练拳何止数千万拳,剑修在此演练剑术、推衍剑道何止一万年,就连那些符籙在内乱七八糟的手段,都学得差不多了,方才这头心魔的脑子,已经属於几万个我们里边最好的那一小撮了,都想到了迷宫边界所在,就是言语和思想的边界。可惜。”

可惜,九个分身一直在看人看事看书,尤其是那个有意让念头生发、不拘束心猿意马的练气士分身,举动形若“开天辟地”。

故而每一个当下的“陈平安”,永远无法触及边界。

光阴在此流逝速度近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这座没有出口的迷宫牢笼,只要陈平安一天打破心魔跻身上五境,就是……无止境。

再就是可惜,在心相天地之内,所有陈平安悟得的剑术、拳法和符籙等一切神通术法,都是空中阁楼和镜花水月,凭此带来的修士和武夫境界,都需要归还给虚无,甚至就连某些玄妙心境、武夫心态都带不走。不过可惜归可惜,并非没有裨益,恰恰相反,白衣陈平安所谓的可惜,只是一种大打折扣,嫌弃耕耘和收获太不成回报,只说将某些拳招查漏补缺、反覆演练至炉火纯青境地,又比如画符一道,所有陈平安以往只能说是会画、能够画成的数十种符籙,都可谓到达一种化境的极致了,甚至还创造了十几种天马行空的大符,只要将来陈平安收回所有分身,开始着手“真正”绘制这些推演而出的符籙,哪怕只有一种符籙是可行的,最终成功被陈平安绘制出来,就都是赚。

青衫陈平安问道:“就不能一步跨过玉璞境和仙人境?”

白衣陈平安讥笑道:“做梦自然是可以做梦的。”

长久沉默,天地寂静。

他问道:“顾璨当真看出我们的不对劲了?”

他说道:“看出来了,但是他对我有信心。”

“我觉得我们很可怕。”

“所以外人不得而知。”

“我觉得你更可怕。”

所有事情,“你”不愿反覆记起的此间过往,就一一变成了“遗忘”,成了加固禁锢神性之“我”的牢狱栅栏。

“那你就别来招惹我,不要奢望分出彼此,再试图反客为主。只要有此心思,最终下场如何,我们都很清楚了。”

他笑着望向一处,那是迷宫最后一把钥匙所在,景象是家乡那条泥瓶巷,一个背着箩筐的孩子,一个长大后的自己。

一大一小,相背而行,各自走到了小巷的一端。

孩子那边,巷外视线昏暗,可能是黄昏过后,天就要黑了,可能是要天亮了。

陈平安那边,可以看见巷外的景象,偶尔电闪雷鸣,大雨滂沱,道路泥泞,偶尔漫天风雪,积雪皑皑,也有明月夜,或大白天。

陈平安说道:“那就听你的,见好就收。”

先前无数条火龙游荡於旧骊珠洞天境内,这份异象之所以会被“刘羡阳出声道破”,就在於陈平安觉得不该止步於玉璞境。

而那些气象恢弘的金色火路,便是陈平安曾经的足迹所至。

他如释重负,打着哈欠说道:“那就止步玉璞了?”

“争取玉璞境瓶颈吧,如此努力修行,道心受天磨,结果只是破开元婴瓶颈,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陈平安点头说道:“那就再打造几个自己,其中有以末代隐官身份叛出剑气长城,与斐然和萧愻碰头,开始一段蛮荒故事。”

他苦着脸说道:“其余几个,我都有数了。欺师灭祖这个,需不需要大举反攻浩然,如果需要,这可是一本大部头书籍了!”

陈平安说道:“你开心就好。对了,再加一个,方才那个自己的解梦方式挺有意思的,那就再多增添七八重梦境好了,你记得在地上故意给他预留几把钥匙就是了,若是错过了,你看着办,终究得让他记起来。至於他以为的最终迷宫出口处,景象……就这么设置,梦里蝴蝶翩翩然,道心清澈一身轻,至於他的名字,就取名周正,端庄……都太马虎了些,周庄?名字好像太平常了,那就叫庄周好了,庄周得见蝴蝶身的庄子,大哭一场,穷途末路,才知依旧是梦中梦。”

他摩拳抆掌,跃跃欲试,“这个想法不错,比较新颖了,可行可行!”

陈平安提醒道:“玉宣国京城内的那本书,你再在那些细节上琢磨琢磨,他们结局放置在七八百年后,好像篇幅还是太短了。”

他白眼道:“需要你说这个?!”

陈平安笑道:“只要你在说‘你’就证明需要。”

他欲言又止。其实陈平安是故意这么说的,他知道,陈平安也知道他知道,双方都知道,心知肚明,哪怕期间层层叠叠无数个自己,百万千万个念头反反覆复,否定再肯定……答案都在自己。

陈平安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成果,没有丝毫的志得意满,反而心事重重,确实是被境界太低、不够有钱给拖累了啊。

只见破开层层迷障过后,自己的心相内,天地中央,好像矗立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古树,大概可以视为一棵道树。

比如一根位置较低分叉出去的主干树枝,命名为“山”,就分出了岳、峰、岭、等众多支脉,然后各有延伸、分叉出去的更细树枝支脉,而最终在最外端呈现出来的景象,就是数座天下的所有陈平安见过走过听过的有名之山、无名之山脉峰岭。

又例如人,分出两根树枝,修道之士与凡俗夫子,前者又分出人身、鬼物、山水神只三条支脉,在接近末端的枝叶上边,例如人身练气士这条枝干上,就有诸子百家,然后每一条脉络,所开花所结果,就是不同形象的或真实存在、或是陈平安假想拚凑而出的人物。而山下俗子这一大类别中,涵盖了历史上所有出现过的身份、职业,最终每一张或是相邻的数张同结“树叶”,都是这个行当的人物模样。

而那种看似最不起眼的窍细树干,例如装饰一枝延伸出来的女子妆容“一栏”,就又有百余种细分类别,而数以千计的最末端,每一片“树叶”,都坠着一种栩栩如生的挑心类物件。

好像人间万物,都在此被分门别类,就在这棵每一颗都在往高处生长的道树之上,都在此逐渐汇总和趋於完备,种类越来越繁多,细节越来越细节。

这就是陈平安闭关所求的第四层“小千世界”,真正意义之所在。

吃掉越来越多的金精铜钱,打造一条河床越深水面越广的光阴长河,终究需要“实物”来不断充实。

他临了只是轻声询问一句,“遣词造句,不如炼字。既然如此虔诚,又堪不破空空与无无,可别当和尚去啊。”

陈平安哑然失笑,霎时间眉眼温柔起来,“一言一行都是在庙烧香,直指本心拜佛就是拜己,何必剃光头遁入空门。”

白衣看了眼青衫,忍不住撇撇嘴,心思这么深沉,还不是废物一个,都不惑之年了,你牵过几次手,亲过几次嘴啊?

陈平安抬脚就要踹过去,他干脆后仰躺在地上装死算了。

陈平安沉默许久,喃喃道:“辛苦了。”

他抬头怔怔看着不知是天还是地的那道屏障,微笑道:“难得如此自夸,确实别开生面。”

陈平安一笑置之,“能者多劳,各自努力。”

人间天涯和海角,大道阴阳与幽明,好梦最难留,被鸡鸣啼破,客子收拾眉尖眼尾心头情绪,才知会合乃非人力能。

落魄山中,青衫陈平安睁开眼睛,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夜幕已尽,大日将起,大白於天下。

化名陈迹的教书先生,已经走在从邻居村落住处去往学塾的乡野路上,突然停步转头,身后空无一物,唯有来时道路。

明明是万里无云的天晴时分,陈平安手中却拿着一把油纸伞,略显孤单走在路上,时不时抬头,好像等得一场滂沱大雨。

走着走着,果不其然,人间等来了三教祖师一场散道。

天上雨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