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其实也不曾真切看清陈平安近乎迷宫的复杂深邃心境,只是与捻芯说了两个相对模糊的心相景象,一个是少年脚步沉重地走向陋巷小宅,天地昏暗漆黑,唯有祖宅屋内那边如有一盏灯火点亮,光明,温暖,草鞋少年在门口那边略作停顿,看了一眼屋内光明,他既不敢置信,又忍不住开怀起来,这让少年跨过门槛后,脚步变得轻快起来,少年却小心翼翼走得更慢,好像不舍得走快了。
再就是少年独自走向一座廊桥,步履蹒跚,天地间愈发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是当死气沉沉的少年缓缓抬头,见到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少年原本漆黑如墨、好似深坠古井深渊的一双眼眸,如蓦然瞧见日月光明。
宁姚告辞离去。
捻芯重新将那盏灯火放回桌上。
龙虎山天师府。
在老秀才离开摘星台后,赵天籁说道:“有劳无累道友,走一趟扶摇洲。总不能教几座天下笑话我们天师府有剑等於没剑。”
小道童点点头,化做一道剑光,率先去往扶摇洲。
在那老秀才在那天师府现身之时,其实正是扶摇洲战场最为形势险峻之际。
故而老秀才的离开穗山,故地重游天师府,当然不是无头苍蝇乱撞,只不过在老秀才火急火燎赶往龙虎山之前,至圣先师却给了个奇怪说法,到了天师府那边,先随便逛逛,不着急叙旧。所以就有了老秀才的奉旨找酒,喝你赵天籁一点酒怎了,那副楹联写了多少个字?尤其匾额横批“天人合一”四个字,是能随便给的?
文庙那边当年为此不是没有吵闹,觉得会分去一部分儒家道统文气,关键是於礼不合,尤其是那两位有重塑文脉道统之功的文庙正副教主,最终道理是听了老秀才的道理,可都没给他什么好脸色,所以老秀才不过喝你一坛桂花酿而已,都补不回来与人吵架的那几大缸口水。至於其余几十坛不小心忘了往回原处的桂花酿,当是帮你天师府余着啊,何况退一万步说,送谁喝不是喝,天师府贵客络绎不绝又如何,可这里边能有浩然山君第一尊的穗山大神吗?能有白泽吗?有至圣先师或是礼圣老爷吗?做人得讲点天地良心,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是什么好习惯,改改。
在老秀才被赵天籁丢出摘星台之后,扶摇洲战场一分为二。
在那白也心相显化一部分的古战场天地当中,中土符籙於玄与枯骨王座大妖白莹,捉对厮杀。
蛮荒天下十四王座之一,与浩然十人之一的对峙,撒豆成兵的符籙傀儡,与麾下白骨大军的厮杀无处不在,战场遍布天地。
使得白也心相天地早已破碎不堪,只是被於玄以数以万计的符籙支撑而起,这等缝补天地的仙家术法,不可谓不神通广大,其实比那单独造就出一座小天地更加不易。
白也依旧持剑太白,一斩再斩五王座,剑诗俱风流。
当仰止终於说出白也的十四境合道所在,正是这位“浩然诗无敌”之心中诗篇。
几乎同时,与符籙於玄正在一座小天地中的白莹,座下剑侍龙涧,手持那把以观照魂魄炼化而成的长剑,轻轻抖出一个剑花,一串金色文字震颤而出,化作灰烬。
天地间却没有多出一丝一毫灵气。
切韵无奈扶额,笑眯眯道:“我的亲娘唉,仰止妹妹你总算瞧出来了啊。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个吗?不是猜一猜白也心中到底还剩下几篇诗文,剩下几句诗文?”
十四境的合道。
大致可以分为天时、地利、与人和三种。
合道天下一地山河,属於地利,类似浩然天下的亚圣和文圣。
荷花庵主,符籙於玄,则属於合道天时,与那亘古不变、仿佛不被光阴长河侵扰的日月星辰有关。
白也合道十四境,则属於人和。
此外剑修想要跻身十四境,大抵也是如此,天时根本不用奢望,地利则毫无意义。何况剑修本身追求的就是“天地无拘我剑”,岂会主动去与天地契合证道。
白也出剑不停,不但无视光阴长河的凝滞万物万法,剑光反而无迹可寻,更重要是使得白也灵气消耗得极为缓慢,出剑次数再多,除了些许递剑消耗的灵气,真正消耗的,其实只能算是心中诗篇。
有一条瀑布之水天上来,黄河落天走东海,落在人间与那仰止大道显化的曳落河,狠狠撞在一起,大浪滔天,一幅白描山河画卷当中,万里化水泽,声势不弱於仰止与绯妃的大道之争。
白也一剑将仰止那尊不再维持人首的巨蛟法相,一斩为二。
那袁首以万丈真身持棍杀至,距离白也不过百余里,成为最为近身白也的王座大妖之一。
太白一剑横扫,以开天地一线的璀璨剑光,硬生生挡住袁首真身的一棍砸下。
袁首手中长棍再次崩碎,右手抖腕作势一攥,手中又出现铭文“定海”的长棍,吐出一口血水,亏得白也心中诗篇无法重复祭出,不然这场架,不得打到地老天荒去?
不但如此,白也剑意余韵,又有心相生发,让愈发凶性大发的袁首,挥棍乱砸,恨不得将天地一并打碎。
至於那个最早近身持剑白也的五岳,与那白莹处境类似。
浮云落日,青泥盘盘,悲鸟绕林,枯松倒挂,磴道盘峻,砯崖万转……大道青天,独不得出。
我白也尚且出不得,何况心相天地中的那头大妖五岳,更不得出。
这般天地异象让那五岳三头六臂,法相巍峨,近乎顶天立地,依旧拳与兵器,皆开不得天。
访仙白也。
仰止好不容易撞碎那黄河之水,不曾想白也又是一剑斩至。
白发三千丈,我昔钓白龙,抽刀截流水,放龙溪水傍。
雪白飞剑三千,如雨齐齐落在溪涧中,剑斩大蛟真身的王座仰止。
溪涧一侧远方,更有将军白马,旌节渡河,铁骑列阵,密若雪山,饮马断水。
箭矢攒射,铁枪突进,剑气又如雨落。
边塞白也。
让那仰止苦不堪言。
已经从那金甲牢笼当中脱困的大妖牛刀,刚要近身白也,天地一变,朔云横天,万里秋色,苍茫原野,凛然风生。
风起处即是剑气起处,剑气重重如山攒岭叠,一一连峰碍星河,横斗牛。
切韵纹丝不动,再次扯开皮囊,稍稍避开白也一剑,拭目以待,看了一眼天幕,本以为是那天落白玉棺的剑气砸地,再低头看一眼人间,猜测会不会是那三月麦陇青青的乡野景致,不曾想皆不是,而是那一处闹市酒肆旁。少年学剑术,醉花柳,同杯酒,挟此生雄风。年少侠客行,杯酒笑尽,杀人都市中。
游侠白也。
切韵这一次没能躲开那少年游侠的一剑。
下一刻,切韵刚刚合拢身躯,就又身在星空夜幕中,苦笑不已,连自己都要觉得烦不胜烦了,估计其余几位王座就更杀心坚定、杀意昂然。
梦骑白鹿西往山中,山四千仞峰三十二,玉女千人相随云空。高咏紫霞神仙篇,诸君为我开天宫。真灵炼玉千秋,桥蹑彩虹,谪仙人步绕碧落,遗形无穷。太白苍苍,星辰森列,大醉酩酊,拄剑依靠万古松,谁道脚下天河此水广,眼中狭如一匹练。蓦然回首,伸手笑招青童……
在另外一处战场。
符籙於玄,反正打架不用卷袖管亲自动手,加上那白莹是差不多的路数,所以於玄教会了白莹不少俗语,什么抢什么都别抢棺材躺,蛙儿要命蛇要饱,什么老子这叫没毛鸟儿天照应,你那是母猪挤在墙角还哼三哼……
胡言乱语不耽误於玄办一件头等大事。
先以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籙,悄无声息掩藏在数千张品秩各异的符籙当中,悬在小天地东西两端,分别是那日符、月符,各悬东西,最终变成一枚“明”字符。
日月交相辉映,而大放光明照彻天下,无幽不烛,所以山上有那赞誉,於玄此符一出,人间无需点灯符。
只不过於玄祭出这两张符籙,是为了确定一件事,扶摇洲天地禁制当中的光阴长河流逝速度,到底是快了还是慢了,若果然有快慢之分,又到底是如何个确切差异。可哪怕日月符合成一张明字符,依旧是勘验不出此事,要想在重重禁制、小天地一座又一座的牢笼当中,精准看出光阴刻度,何其不易,何等艰辛。
符籙於玄再丢出两张青色材质的符籙,一心两用,分别念咒,一袖两干坤,祭出两张日景符和箭漏符。
“日晷停流,星光辍运,香雨旁注,甘露上悬。日影现光阴,流水定时刻,急急如律令!”
“光之在烛,水之在箭。当空发耀,英精互绕,天气尽白,日规为小,铄云破霄!敕!”
於玄再一咬牙,竟是又丢掷出了一张青色符籙,是那於玄自创的亭立符。
山中无刻漏,仙人於清泉水中,立十二叶芙蓉,随波流转,定十二时,晷影无差。
三符一出,刹那之间,大道尽显。
虽然三张青符瞬间燃烧殆尽,可是於玄哪怕不过惊鸿一瞥,就已经窥得天机,与那白也提醒道:“小心光阴长河逆转倒流……”
符籙於玄蓦然哑然。
原来在符籙於玄喊出半句心声之时,就刚好先后有三把仙剑,破开扶摇洲天地三层禁止,三把仙剑,刚好打消符籙於玄“小心”“光阴长河”“逆转倒流”三个说法。
不但如此,那个身在白也心相天地中的切韵,也刚好对那白也微笑道:“人间最得意,白也名副其实。”
这“切韵”当然驾驭不住三把仙剑,但是“切韵”却能够掌控三重禁制和光阴长河。
所以要那符籙於玄勘破了天机,也无法告知白也一部分真相。
白也说道:“贾生。”
替死之法,在那白莹。但是替身之法,却在切韵。所以目前这个切韵,说生说死都可。
另外一个天地,或者另外一个“名副其实”的人间。
四把仙剑齐聚白也身侧,白也先后手持一把太白,道藏,天真,万法,各自一剑倾力递出。
四剑斩杀白莹、“切韵”之外的四位王座,四剑斩杀,让那五岳、仰止、袁首和牛刀,都死得不能再死了。
切韵身形消散,未曾挨上一剑,却是身死道消的那种大道消逝,周密微笑道:“以未来剑,杀现在人。白也只能去也。”
周密最后说道:“以后再与我问剑一场,如果你我都还有机会的话。”
一剑斩至。
白也毫不犹豫以现在剑,斩眼前王座“切韵”。
周密竟是任由剑光斩落在身。
一洲天地翻转,光阴长河紊乱不已。
仰止和袁首面面相觑,似乎不太理解为何自己还能活?
牛刀和五岳则神情凝重,望向那个不知为何大道突然崩散开来的白莹。
最大的疑惑,则是白也何在?
再者为何切韵气息与那白莹如出一辙,好似大道彻底断绝,却又稍稍藕断丝连,好像切韵莫名其妙变换成了周密?
至於符籙於玄和那四把仙剑何去何从,更是让一群死而复生的王座大妖,更加摸不着头脑。
那白也如何在周密眼皮底下,斩杀的切韵和白莹?
刘叉收剑归鞘,神色复杂。
浩然天下再无十四境白也。
至於那把仙剑太白,除了剑鞘犹存却不知所踪,长剑本身已经一分为四,分散各地,去势如虹。
其中一截太白剑尖去往倒悬山遗址处附近。
灰衣老者好像被一巴掌拍在头颅,坠入脚下漩涡当中。
中土神洲,邹子突然伸手一抓,从刘材那边取过一枚养剑葫,将其中一道剑光收入葫内。
将养剑葫还给刘材,让这位嫡传剑修,向那位读书人作揖致谢。
自认只是出於无聊才护住一座蜃景城的斐然,突然瞪大眼睛,只见眼前悬停有一截剑身。
第三道剑光追随那把仙剑天真,破开第五座天下的天幕,一个急坠,最终轻轻落在一位青衫儒士身边,赵繇。
最后那道剑光,看门的大剑仙张禄,对过门而入的剑光视而不见,守门只拦人,一截碎剑有什么好拦的,再说张禄自认也拦不住。
那道剑光去往半座剑气长城。
陈平安猛然抬头,虽然隔着一座甲子帐天地禁止,依旧察觉到那股剑气的存在。
离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那一袭灰袍,第一次身形掠过北边城头,就为了阻挡那截仙剑的落入陈平安之手。
陈平安一个踉跄,一尊法相屹立而起,竟是陈清都手持长剑,一剑斩向那一袭灰袍,“龙君接剑。”
陈清都此生最后一剑,竟是在身死之后多年,为了剑斩龙君。
离真蹲在城头上,双手捂住脑袋,不去看那已经看过一次的画面。
中土神洲一处,李花白也,花开太白。
树下,一个凭空出现的稚童,环顾四周,略显茫然,最后抬起头望向那树李花。
一只虎头帽蓦然拍在孩子脑袋上,一个老秀才摸着那顶精心准备的虎头帽,大笑不已,“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白也老弟,我带你喝酒去?”
剑气长城,陈平安好不容易坐起身,就看到一团灰白破布,裹着一截剑尖,悬停在自己眼前。这是什么情况?龙君老狗与离真小贼,都会用计谋了?瞅着本钱不小啊。
一个老人身影出现在陈平安身边,弯腰一拍掌拍在年轻隐官的脑袋上,说了一句,“当是失约的补偿了。”
陈平安转过头,却只看到老大剑仙的消散光景,不等陈平安起身,陈清都就主动坐在地上,双手叠放在腹部,轻轻握拳,老人笑问道:“这一剑如何?”
陈平安想了想,管他娘的,诚心道:“厉害。”
陈清都笑道:“真是张嘴就来啊,像我当年。”
昔年河畔,年轻剑修说那“打就打啊”。
陈平安说道:“放心。”
陈清都点点头,“很好。”
陈平安不再言语。
陈清都就此消散人间。
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隐官,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片刻之后,陈平安身上法袍蓦然变作一袭白衣,站起身,来到城头上,望向对面那半座剑气长城。
然后一个身影落在一旁,大髯背剑,剑客刘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