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就是在远离炊烟的山野之中,她们遇到了一位出门游历散心的大骊随军修士,是个女子,腰间悬佩大骊边军制式战刀,不过卸去甲胄,换上了一身袖子窄小的锦衣,墨色纱裤,一双小巧绣鞋,鞋尖坠有两粒珠子,白昼不显光芒,夜间犹如龙眼,熠熠生辉,在山巅处一座观景凉亭,她与长春宫女修相逢。
女子当时一脚踩在一位跪地山神的后背上,可怜山神正在诉说境内的一桩仙师密事,她则仰头饮酒,见了那拨长春宫女修,一抹嘴,丢了空荡荡的酒壶到崖外,她以拇指指向别处,意思很明显,此地已经有主了,劳烦诸位去往别处。
老妪皱眉不已,长春宫有一门祖传仙家口诀,可炼朝霞、月色两物。每逢十五,尤其是子时,都会选取灵气充沛的高山之巅,炼化月色。
而此山此处,无疑是今夜修行最佳之地。
去了别处,今夜月色炼化、以及明早炼化朝霞两事,就都要大打折扣。
那女子一脚踹开那刚刚在礼部谱牒入流的山神,后者立即遁地而逃,绝对不掺和这种神仙打架的山上风波。
真正让老妪不愿退让的,是那女子随军修士的一句言语,你们这些长春宫的娘们,沙场之上,瞧不见一个半个,如今倒是一股脑冒出来了,是那雨后春笋吗?
不但如此,女子还抬起头,她自言自语了一句更加火上加油的言语,也没下雨啊。
米裕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心中只觉得很顺耳了,听听,很像隐官大人的口气嘛。亲切,很亲切。
最后这场风波没有酿成祸事的原因,很简单,那女子修士见那老妪脸色铁青,也不废话,说双方切磋一番,她撇开大骊随军修士的身份,也不谈什么文清峰弟子,不分生死,没必要,伤和气,只需要任何一方倒地不起即可,只是记得谁都别哭着喊着回师门告状,那就没劲了。
老妪一听说对方出自风雪庙文清峰,立即没了火气,主动赔礼道歉。
那女子大概是觉得更没劲了,直接御风离开凉亭。
米裕一眼望去,这般女子,有那么点家乡酒水的滋味了。
之后老妪带着终南在内的女子,在凉亭之内修行吐纳。
米裕再次独自远去。
在别处山头山林间,躺在古树枝干之上,独自饮酒。
取出一张山水敕令之属的黄纸符籙,以些许剑气点燃符籙再丢出。
很快那位小山神就现身,在树底下,口呼仙师。
米裕问了缘由,哑然失笑,原来是邻近一处河伯水府,一贯喜欢强纳女鬼为妾,有女鬼投牒土地庙无果,反被土地泄密给河伯,差点被当场鞭杀,女鬼继续投牒县城隍庙,那河伯也是跋扈惯了的,竟然直接扯住那女鬼头发,一路拖拽到城隍庙之内,要当着城隍爷好友的面,鞭杀女鬼,刚好被那女子修士路过撞见,兴许是受限於大骊制定的山水律法,只能将此事通报礼部,她却很难亲手打杀河伯、土地和城隍,所以她今夜才来此山头散心,将可怜山神一并迁怒了,理由是渎职。
米裕想起一事,问道:“若是有军功傍身,按照大骊边军律例,不是可以拿来换取头颅吗?看那女子,积攒战功,好像不会少。”
那山神小心措辞道:“那位女子仙师,战功确实多,在沙场上攒下了一份偌大名声,好像连某位大骊巡狩使都曾对她亲口嘉奖,此事连小神都有所耳闻,不过听说她都让给朋友了。”
米裕坐在树枝上,挥手笑道:“山神老爷只管自己压压惊去。”
米裕自言自语道:“真是一位好姑娘啊。”
米裕悚然状,猛然转头望去。
不远处的树枝上,有位佩刀女子,亭亭玉立。
米裕沉默片刻,笑问道:“那女鬼?”
那女子一言不发。
米裕只得自己喝酒。
她冷笑道:“与那长春宫女修同行之人,也好意思背剑在身,假扮剑客游侠?”
米裕笑道:“实不相瞒,我与魏大剑仙见过,还一起喝过酒。”
女子愣了愣,按住刀柄,怒道:“信口开河,胆敢侮辱魏师叔,找砍?!”
米裕无奈,那魏晋是睁眼瞎吗?这般女子,都瞧不见?
米裕只得摆手求饶道:“当我鬼迷心窍了,姐姐莫要生气,我哪能认识魏大剑仙,我一个喝市井米酒酿的山泽野修……”
那女子冷声道:“魏师叔绝不会以修为高低、家世好坏来分朋友,请你慎言,再慎言!”
女子显然不愿再与此人言语,一闪而逝,如飞鸟掠过处处枝头。
米裕躺回树枝,心情好转几分。
最后长春宫女修一行人,到了风雪庙山门,只是那个余米却说有事离开一段时日,双方相约於一座仙家渡口。
米裕还真有事,去彩衣国胭脂郡找到了那位渔翁先生,表明身份,当然是落魄山记名供奉余米,还带了一封魏大山君的亲笔手书,以及几件能够让师徒三人相信他米裕身份的陈年往事。
因为年轻隐官让韦文龙捎给魏檗的那封信上,提及一事,如果他米裕最终选择留在落魄山,就让米裕去胭脂郡找到师徒三人,先回落魄山,到时候米裕再陪同三人一起去往北俱芦洲,让赵树下去狮子峰,找李二前辈练拳,让赵鸾去彩雀府修行,吴老先生可以去云上城做客。在这期间,米裕可以看情况决定,要不要帮忙指点赵树下已经获得口诀的剑气十八停。
做这些事情,米裕十分乐意,就像回到了避暑行宫,或是春幡斋。
不然只是在落魄山,每天舒心惬意是不假,可终究还是有些空落落的。
将师徒三人送到了那条翻墨渡船之上,米裕找到刘重润后,这才去往风雪庙附近的那座仙家渡口。
不曾想相约时辰,长春宫修士还未露面,米裕等了半天,只得以一位观海境修士的修为,御风去往风雪庙山门那边。
结果遇到了她们刚刚离开山门,老妪神色郁郁。
她们此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向风雪庙神仙台购置一小段万年松,是长春宫一位大香客的女眷,急需此物治病,那位香客,权势煊赫,如今已经贵为大骊巡狩使,这个武职,是大骊铁骑南下之后新设立的,被视为武将专属的上柱国,连同曹枰、苏高山在内,如今整个大骊才四位。而这位巡狩使的女眷,那个疑难病症,山上仙师坦言,唯有以一片神仙台万年松入药,才能治愈,否则就只能去请一位药家的上五境神仙了。
但是很不凑巧,那位大将军与真武山关系极好,与风雪庙却极其不对付,所以就托付长春宫此事,做成了,重谢之外,就是一桩细水流长的香火情,做不成,长春宫自己看着办。
大骊王朝,或者说如今的整座宝瓶洲。
山上已经半点不像山上。
而风雪庙那棵名为“长情”的万年松,生长在神仙台崖畔,枝叶高出山脊,根却一路蔓延至涧底,依附山根,浸染水运,所以入药有奇效,皮厚寸余,剥开之后,色如琥珀,入药有奇效。尤其是女子,无论是消息灵通的山下权贵女眷,还是山上斩赤龙之前的女子仙师,人人需要,可惜人人求不得。道理很简单,万年松在神仙台,而神仙台之事,得问剑仙魏晋才行,哪怕是风雪庙老祖师,相信都没脸为了一片万年松,与魏晋开口讨要。
长春宫太上长老与大鲵沟秦氏老祖有旧,不然休想做成此事,根本不是多少神仙钱可以解决的事情,老妪本以为事情为难,最少还有回旋余地,不曾想到了风雪庙大鲵沟,那秦氏老祖一听说是此事,立即变脸了,态度极为坚决,斩钉截铁说此事绝对不成,奉劝那位老妪,别痴心妄想了。
米裕与那些长春宫女修碰头后,只说自己去风雪庙试试看,碰碰运气。
当然不是为了长春宫,而是觉得既然那万年松如此值钱,自己身为落魄山一份子,不砍他娘个一大截,好意思回家?
反正当时与魏晋一起路过那棵万年松,魏晋提了一嘴,说此树若是生长在文清峰、绿水潭,倒是可以省去自己不少麻烦。
当米裕熟门熟路到了神仙台之后,就开始掰树枝,掰断了一根树枝,说好事成双,掰下了两根,又说三才兼备,在米裕念叨着四象齐聚之时,有女子急匆匆御风而至,双方可算熟人,刚刚返回师门没多久的女子,一记刀罡劈砍在米裕身侧,只是不曾想那个自称山泽野修是不是做贼心虚,竟然一头撞在刀光之上,然后直不隆冬坠入悬崖,等到女子要御风去救人,已经寻不见任何踪迹。
女子往返山崖、山谷数次,仍是找不见那个莫名其妙就消失的家伙,等她一头雾水返回那棵万年松畔,风雪庙老祖,大鲵沟一脉的秦氏老祖,以及她所在文清峰一脉的祖师,三人都已经齐聚山巅,恩师与她笑言,不用理会此事此人了。女子忍不住问道,那人果真认识魏师叔?
大鲵沟秦氏老祖笑眯眯道:“有搞头啊。”
文清峰的女子祖师冷哼一声。
貌若稚童、御剑悬停的风雪庙祖师,以心声与两位祖师堂老祖说道:“此人当是剑仙无疑了。”
米裕偷偷溜出风雪庙之后,只说自己面子不够,但是乘坐渡船在牛角山靠岸之前,却将一片万年松偷偷交给了那个韩璧鸦,说路上捡来的,不花钱,说不定就是那万年松了。
小姑娘说你骗人吧?
不过她手中那片古松,入手极沉。
米裕笑眯眯说是不花钱骗人呢,还是万年松骗人啊?
少女喜欢说话,却不太爱笑,因为生了一对小虎牙,她总觉得自己笑起来不太好看唉。
与余米前辈分别之时,看着那个潇洒远去的背影,她才偷偷而笑。
宝瓶洲中部那条尚未彻底开凿完毕的渎水之畔,白衣少年骑在一个孩子身上,身边跟着一个从书简湖急匆匆赶来的林守一。
崔东山跳落在地,从林守一手中接过那二十四枚竹简,环顾四周,喃喃低语道:“辛苦了。”
在这之前,几个“齐”字,已经到手。
而一封解契书,也从剑气长城来到了宝瓶洲。
崔东山扯开嗓子嚷嚷道:“辛苦了!”
他曾经调侃一句柳清风与李宝箴的重逢,见面道辛苦,毕竟是江湖。
如今哪怕整座浩然天下,都算一座江湖,可先生何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