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元济无奈而笑,“我不如隐官多矣。”
双方一饮而尽。
徐凝与玄参说道:“对事不对人。”
玄参随之饮酒,眉眼飞扬,“好说。”
宋高元自顾自畅饮一碗,翘起一脚,踩在长凳上,“可惜没法子以隐官一脉的剑修身份,替剑气长城守关一次,不然一定极有意思!回头看来,我们这些外乡人,年纪轻轻的狗屁天才,真是一个比一个欠揍。”
顾见龙说道:“容我说句公道话,最欠揍的,还是年纪最小、破境最快的林君璧。”
王忻水点头道:“容我也说句良心话,其实就数林君璧在隐官大人那边最狗腿。”
顾见龙遗憾道:“林君璧若是覆了女子面皮,其实比咱们隐官大人出彩多了。”
董不得笑眯眯道:“错了,林君璧哪里需要更换容貌,换身女子衣裳就成。”
众人深以为然。
董不得又道:“若是君璧醉酒,小脸蛋红扑扑,再小鸟依人於隐官大人,啧啧啧,美不胜收。”
常太清打了个激灵,赶紧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夹了一筷子咸菜,结果又打了个激灵,“压压惊,压压惊。”
愁苗笑道:“你们这是欺负隐官和林君璧不在这里?”
邓凉突然说道:“我们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一大桌人,沉默片刻,瞬间哄然大笑。
当然是那回了趟剑气长城又赶去倒悬山的大剑仙米裕。
庞元济喝酒含蓄,却没少喝。
年轻人有些神色恍惚,没来由觉得如今的隐官一脉真热闹,也不坏。
这顿酒喝了许久,同归避暑行宫。
罗真意背着郭竹酒,与董不得并肩而行。
邓凉放缓脚步,来到她们身边。
罗真意识趣,想要离开,却被董不得留下。
邓凉也不计较,开门见山道:“董姑娘,我喜欢你。”
董不得眼神澄澈,说道:“我不喜欢你。”
邓凉点头道:“我知道。”
邓凉略作停顿,神色洒脱,眼神诚挚,笑道:“我知道董不得不喜欢邓凉,但是邓凉就怕董不得不知道邓凉喜欢董不得。”
董不得有些无奈,弯来绕去的,不过既然你邓凉这么不客气,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反正忍你邓凉不是一天两天了,“避暑行宫议事堂,巴掌大小的地方,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来你喜欢我,不但如此,还知道你这家伙总是管不住眼睛,不敢偷瞄罗真意的脸蛋,便使劲盯着罗真意的背影。”
邓凉破罐子破摔,“看罗真意的,又不止我一个,王忻水没看?常太清没瞧?”
罗真意是个神色极冷的漂亮女子,这会儿愈发脸若冰霜,只是蓦然而笑,假装生气有点难。
这些事情,都是小事。
董不得私底下与她言语,两个女子什么话不能讲?什么话不敢讲?
董不得说那愁苗的身材其实是极好的,穿衣瞧着消瘦,其实一身腱子肉,董不得问罗真意,摸过么?没摸过,总见过吧?
罗真意对愁苗剑仙十分敬重,视若兄长,不许董不得随便拿愁苗打趣。
董不得还说那曹衮虽然还是个少年郎,小脸蛋其实挺俊,以后定然是个翩翩公子哥,尤其是他那一洲雅言,天然软糯,真真悦耳,被曹衮说来,偏又清脆了几分,经常会蹦出些乡音乡语,有讲无讲,嚼嚼碎,大清老早……以后与他那神仙道侣,在那花前月下,若是亲昵称呼女子的名字,手指挑起女子颌,定然是旖旎得很。说到这里,董不得就要去挑起罗真意的下巴,却学那徐凝的嗓音说话,称呼真意真意,羞恼得罗真意俏脸微红,益增其媚。
罗真意起先没在意曹衮的嗓音,给董不得提醒过后,好像还真是那么回事。
她每次看着董不得一手托腮帮,与那曹衮没话找话,罗真意便觉得好笑。
董不得还给她看了本册子,尽是些风月窝里、姻缘簿上的文字,女子皆是那些狐仙艳鬼花神,男子多是那些落魄读书人。好些语句,实在不堪入目,什么小身腰,瞅得男子似那折脚鹭鸶立在沙滩上,若还搂抱,不死也魂销。罗真意只看了一页便没脸翻页了,只觉得烫手,捻着册子一角,狠狠丢还给董不得。
罗真意突然有些羡慕邓凉。
这会儿,被董不得这么一打岔,邓凉就没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英雄气概。
何况就如邓凉自己所说,今日言语,就只是让董不得知道而已。
邓凉抱拳道:“董姑娘以后成亲,一定要给我寄婚贴,那男子若是剑修,我要问剑一场。”
董不得只是笑着不说话。
邓凉转身大步离去,跟上了顾见龙他们,结果挨了王忻水和常太清各一手肘。
罗真意轻声打趣道:“邓凉其实还行啊。”
董不得笑眯起眼,“你怎么知道邓凉行不行的?”
罗真意无可奈何,她缓缓而行,背着郭竹酒,小姑娘背着形影不离的小竹箱。
董不得知道为什么罗真意要抢先背起郭竹酒。
有些话,可以当玩笑说,百无禁忌。可有些话,一个字都不要提。
范大澈独自回家,脚步踉跄,一边饮酒一边思念着心上人。
董画符在闲逛,一路上瞧见了喜欢物件、吃食,就记帐在陈大少、晏胖子头上。
太象街那边,陈三秋蹲在街边墙根,脑袋抵住墙壁,轻轻磕碰,呢喃着让开让开,不然我可就要发酒疯了……
叠嶂去了柜台那边坐着休息,少年丘垄和少女刘娥在忙碌,桃板和冯康乐两个孩子也在帮忙。
屋子外边喧闹嘈杂,叠嶂抬头望去,墙上的一块块无事牌,寂静无声,像一排排的小哑巴。
“喝得酒,杀得妖,作得诗,才情不输二掌柜,相貌惜败吴承霈,我这一生很圆满,就缺个媳妇了。”
“兜里有钱,喝垮酒铺。”
“剑术尚可。”
“老子与阿良联手,可杀飞升境大妖。”
“纳兰彩焕,我去去就来。”
“牧笛,驼铃,皆是风过声。”
“好林泉都付与闲人,好娘们都被拐走了。”
“这辈子未曾醉过,怨酒。”
“还不曾去过倒悬山。”
“陈李,佩剑晦暝,飞剑寤寐。百岁剑仙,唾手可得。”
“世间无好喝之酒,狗日的还我酒钱。”
“陆芝确实好看。”
“人生苦短,练剑太难。”
老聋儿打开禁制后,如主人开门迎客,陈平安置身其中,视野豁然开朗,天地茫茫,景物不多,只有一块巍峨石碑,上书“鹧鸪天”三字。
陈平安稳住身形和心神,迅速调整呼吸,将那些滚滚涌来的沛然灵气,一一阻挡在外。
老聋儿掌管的这座牢狱,是一处破碎的洞天,类似倒悬山的黄粱酒铺,灵气尤其盎然,并无丝毫剑气压胜。
此地没有其他剑仙坐镇,甚至连剑修都没有一个,自老聋儿接手之后,就只有这位妖族出身的飞升境看着。
老聋儿,不是真聋,一位飞升境,能耳背到哪里去?只是剑气长城的剑修,对老聋儿向来鄙夷唾弃,老聋儿又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软柿子,而且极少抛头露面,倒也没惹出什么大的是非。
加上董家手握剑坊,齐家管着衣坊,陈家负责丹坊,就是剑气长城真正意义上的四处禁地。
避暑行宫的档案,关於牢狱,文字记载不多,只是粗略记录了历代关押妖物的身份、渊源,死了的,无非是一笔勾去。
老聋儿笑了笑,年轻隐官信不过自己很正常,还信不过老大剑仙吗?不过很快释然,不是这种性子,当不了隐官,走不到这里来。当时在城头上,需要剑仙护阵隐官一脉,信不过的,不是自己,其实是陆芝。这会儿信不过的,是自己。是不是到最后,连陈清都一并信不过?不管答案是什么,老聋儿都觉得有点意思。
陈平安与老聋儿几乎同时挪步前行,陈平安发现看上去不过相距百余丈的石碑,如果就这么走下去,能走上足足一盏茶的工夫。
老聋儿不愿被误认为是店大欺客,敬称了一声隐官大人,然后直接道破天机,“心神越小,念头越小,步子越小,我们反而走得快些。”
陈平安照做,果然转几个眨眼功夫,就走到了石碑之前。
老聋儿微微讶异,难免会将陈平安与前边两任隐官作比较,那个脾气不太好的羊角辫小姑娘,偏不信邪,非要一鼓作气冲到石碑那边,以至於瞬间离了石碑千百里,这还不算,萧愻就一直那么飞掠下去,乐此不彼,结果一旬光阴之后,按照市井俗子的脚力计算,萧愻都跨洲了,喝掉了不少壶仙家酒酿,每天就是在那里撒腿狂奔,与石碑愈行愈远,老聋儿见过无聊的剑修,没见过她那么无聊的。至於更前边的那位隐官大人,不无聊,就是无趣,不过桌面底下的功劳,真不算小了,那座海市蜃楼,就是他花钱找人一手打造出来的,只可惜修行资质太差,寿命不长,不然剑气长城的隐官,不会是萧愻,更不会是身边年轻人。
老聋儿陪着年轻隐官,一起仰视那座石碑。
老聋儿沙哑开口道:“鹧鸪天,此三字,是两位上古眷侣剑仙的手笔,辈分极高,比龙君、观照年纪稍小而已,只是在剑气长城没太大的名声。”
老聋儿笑道:“相信以隐官大人的眼力,应该早早看出门道了,鹧、天二字,是男子剑仙刻画而出,波磔极佳,唯独鸪字,是女子手笔,剑气凌厉,依旧难掩一丝娇柔,当时她又身负重伤,略有疲态,男子便补救一番,最后一字,看似精神抖擞,法度严谨,救了中间字一救,其实已经为眷侣神伤几分,比起鹧字,本该气势最大的天字,反而凝重有余,剑意不足,可惜了,实在可惜。”
陈平安实诚道:“我没看出这些。”
奇了怪哉,怎么当的文圣一脉关门弟子?
老聋儿问道:“隐官大人对光阴长河不陌生才对?”
陈平安点头道:“不陌生。”
老聋儿伸手一抓,石碑上的鹧鸪天三字,好似被拆解开来,一笔一划,离开石碑,剑光汇聚在一起,如溪涧汇聚成河,老聋儿带着陈平安,蹚水其中,当两人行到水穷处,别有洞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