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扯起线头,又不是剑仙出剑,其实死不了人,但是往往会生不如死,然后死了算。
她从不低估敌人。
所以有些在意之人,就要多埋几条线。
世间痴情种,偏好伤心事,苦中作乐,乐在其中,不伤心如何算得痴心人。
她思绪飘远。
只可惜多年未见师兄了。
上一次其实距离很近,甚至可以算是抆身而过,没办法,只要师兄一心想要避开她,她恐怕就要睁眼瞎,近在咫尺都未必认得出。
听说上一次现身,是在桐叶洲观道观附近。
师兄有一点不好,与她借腕上红线,喜欢有借不还。
女子突然自嘲道:“总不会已经被察觉到了吧?”
女子摇摇头,笑道:“绝无可能,这才多大岁数。何必在意小小正阳山呢?”
一个邋里邋遢的青壮汉子,驼着背,先去小镇酒肆那边摸了把小手儿,讨了几句笑骂,然后逛荡到了杨家铺子的那条街上。
既是铺子伙计,也是杨老头弟子的少年石灵山,坐在柜台后边,正在“蹚水”炼魂魄,心神沉浸其中,寂然往我,半睡半死。
比师弟石灵山要修行更加勤勉的苏店,今天反而没在以那古怪法子练拳,就是坐在门口晒太阳,见着了晃悠悠走近的师兄郑大风,苏店站起身,郑大风招手道:“苏丫头,怎个又俊俏了几分,再这么继续水灵下去,师兄一想到以后终究是要嫁人,师兄这心里头愈发不得劲啊。”
走近了苏店,郑大风伸手捶胸,痛心不已。
苏店问道:“师兄是要找师父?”
郑大风无奈道:“不找师父啊。只是山上那叫一个冷啊,睡觉被子怎么也捂不热,冻死个人,这不就下山活动活动腿脚。郑丫头,你也真是的,离着师兄就几步路远,也从不想着去探望探望师兄,师兄那么大一栋宅子,还不住不个瘦得跟柳条儿似的苏丫头?”
苏店摇头道:“不敢在那边过夜,怕外边墙根有老鼠乱窜一宿。”
郑大风一本正经道:“苏丫头,真不是师兄仗着辈分碎嘴念叨你,身为练武之人,还是要炼就那一颗英雄胆的,岂可如此胆小,走,今夜就去师兄那边住着,磨砺磨砺胆识气魄。”
苏店无奈道:“师兄,真有事情,麻烦直说。”
如果不是知道这个混不吝的师兄,只会耍嘴皮子不动手,苏店早就与他翻脸了。
郑大风双手负后,瞧见了小板凳,就想要一屁股坐下去,应该比较暖和嘛。
结果被苏店以脚尖一挑,拎在了手中。
郑大风便跨过了门槛,瞧见了那石灵山,摇头道:“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小子倒好,连个朝夕相处的师姐都看不住,就等着吧,以后有得你小子伤心。哪本江湖演义小说,不写那师姐或是师妹行走江湖,给英俊多金的少侠骗了身心去?石灵山,醒醒,你师姐要嫁人了!”
石灵山气得七窍生烟,打断了修行,怒目相视,“郑大风,你少在这里煽风点火,信口雌黄!”
郑大风白眼道:“连个骂人都不会,你会个锤子。”
石灵山刚要说话。
不曾想师姐说道:“师兄,你先前说过,我如果想要破开四境瓶颈,或是跻身了第五境,就该挑选一处古战场遗址了,师兄心中有数吗?我想要出门一趟。”
石灵山目瞪口呆。
郑大风斜眼少年,“师兄下山前就没吃饱,不去茅坑,你吃不着啥。”
石灵山一个伤心,一个悲愤,两两相加,便差点没忍住要与这个郑大风切磋切磋,只是瞧见了对方的驼背模样,石灵山又有些心酸,便算了。
郑大风笑了笑,转头对苏店说道:“有是有数的,不过这种大事,师父老人家自己有打算,轮不到我费心。”
苏店问道:“师兄也觉得我如今可以独自离开家乡了?”
郑大风摇头道:“还是带着个拖油瓶吧,好歹有个照应,你们如今境界还太浅,脑子又不灵光,外边的世道,危险其实都不在修为境界,更在人心。石灵山还好,平时心肠软,关键时刻,是狠得下心的,倒是你,平时心肠硬,反而麻烦。苏丫头,你俩出门远游后,可以对外宣称石灵山是你儿子,省得那些臭不要脸的光棍汉纠缠你,师兄在山上,一想到这个,便心疼得睡不着觉。”
苏店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石灵山更是惨遭五雷轰顶。
郑大风看了眼竹帘子那边,就转身离开杨家铺子。
郑大风去了那座四块匾额都已经没了玄妙的牌坊楼,绕了一圈,毕竟匾额还在,四个说法,都是极有嚼头的。
郑大风再去了那口铁锁井,如今是某个山头的私人禁地,早年花了大价钱买下,结果卵好处没捞着,脑子有坑,莫过於此。那个傻大个姜韫,机缘不算小。一想到云林姜氏,郑大风呲牙咧嘴,见四下无人,掏了掏裤裆。是大哥对不起你,辛苦看书,学来了十八般武艺,不曾想空有一身绝学,无贼可杀啊。
郑大风又离开了小镇,去了神仙坟那边,如今没这名称了,大骊有意无意淡化了这个老说法,如今破败神像都已经搀扶起来,修旧如旧,重塑也如旧,大骊朝廷还是花了心思的,至於那座占地极大的崭新武庙,就不去了,没啥好聊的,大眼瞪小眼的,也瞧不出朵花来。
然后绕路,去了那铁符江与龙须河接壤处的瀑布。
蹲那儿丢石子。
好一个杨入大水为萍。
郑大风换了个水流深缓的地方,盯着水面,自言自语道:“世间竟有如此俊朗之男子?教人越看越欠揍啊。”
最后郑大风路过了阮邛最早的铸剑铺子。
走到了那座石拱桥,廊桥早已拆去,恢复了旧石桥真容。
郑大风独自一人,坐在石桥上。
转头看了眼小镇北边,有那老瓷山,以及附近的众多龙窑。
郑大风收回视线。
三千年前,那位崛起迅速、消失也快的剑仙,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骤然成名之后,专杀蛟龙,杀了个天昏地暗,据说是想要成为第一位打破飞升境瓶颈的剑修。
中土神洲那位最得意的读书人,到底不是剑修,就真的只是读书人。不然整个浩然天下的格局,兴许都要随之一变。
只是关於这桩密事,肯定知道答案的老头子也没给个说法,郑大风早年拐弯抹角去求李二,希望师兄去问一嘴,李二答应是答应了,但后来也就没下文了。
没法子,如今还好,好歹能挨几句骂,以前老头子愿意与他说句话,只要可以接近十个字,都能让郑大风像是过大年。
所以郑大风只知道世间最后一条真龙,没有试图去往那些历史悠久的海底秘境禁地,反而从老龙城上岸,撞出了一条地下走龙道,最终在大骊境内陨落。
为的就是寻求庇护,试图让某位远古存在,重开飞升台,遁入那些圣人难寻的未知之地。
只是那个老人,并没有让它遂愿,选择了束手旁观。
最终造就出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骊珠洞天。
三教一家四位圣人,订立规矩,打造出那座悬挂四匾、被骊珠洞天后世当地人笑称为螃蟹坊的牌坊楼。
大骊宋氏,在原先那座拱桥之上,再建一座廊桥,为的就是让大骊国祚绵长、国势风生水起,争一争天下大势。
宋长镜带着宋集薪和婢女稚圭离开之前,专门让皇子宋集薪去廊桥台阶下敬香。
祭拜之人,皆是那些凄惨枉死的大骊宋氏龙子龙孙。
老督造官宋煜章亲手负责此事,等於是掌握大骊宋氏的这场血腥内幕。
最终被那位生儿子一事上比什么都厉害的娘娘,下令那位卢氏亡国武将的扈从王毅甫,斩去宋煜章的头颅,装入匣中,送往大骊京城。
而宋煜章被杀之后,以英灵之身,成为落魄山的山神,都不好说是大骊皇帝对这位功臣的补偿,还是另外一种方式的追究责罚,毕竟宋煜章在某件事上,触犯了老皇帝的逆鳞,那就是宋煜章竟敢对宋集薪生出了父子之情,而宋集薪也确实对宋煜章,夹杂有一种说不清楚道不明的复杂情感,一直以督造官私生子身份、在泥瓶巷衣食无忧的宋集薪,的的确确在那些悠哉悠哉的岁月里,将宋煜章当做了生父,内心深处,既愤恨,又仰慕。
没来由想起了老龙城那座灰尘药铺。
其实郑大风是有些怀念的。
人嘛,正儿八经的好事,往往惦念得不多,过去也就过去了,反而是那些不全是坏事的伤心事,反而念念不忘。
郑大风后仰倒去,双手作枕头,闭上眼睛喃喃道:“不把自己当人上人,不把别人当傻子,有这么难吗?世道也怪。”
阮秀回了龙泉剑宗。
与裴钱周米粒约了在骑龙巷压岁铺子碰头。
今天三人一起坐在铺子门口晒太阳。
阮秀发现小米粒好像有些躲着自己,讲那北俱芦洲的山水故事,都没往常利索了,阮秀再一看,便大致清楚脉络了。
反正与那玉液江水神府有关,具体为何,阮秀不好奇,也懒得问。既然小米粒自己不想说,为难一个小姑娘作甚。
阮秀只是吃着桃花糕,不用花钱的。
真算起来,她还是两座铺子最早的代掌柜来着。
裴钱说道:“秀秀姐,我这趟出远门,走了好远好远的路。”
阮秀笑道:“真厉害呀。”
裴钱使劲点头,“厉害啊厉害,连我都要佩服自己了。”
裴钱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秀姐姐,你也远游很远吗?”
阮秀想了想,随口说道:“天上地下,五湖四海,大山古渊,无处不去。日之所照,皆是足迹。火光映彻,便是辖境。”
周米粒赶忙抬起两只手掌,也不合掌,但是飞快,“哇,秀秀姐,最厉害了!秀秀姐,鞋子肯定换了好多好多吧。”
阮秀笑了笑,“还好。”
周米粒绞尽脑汁讲完了那个故事,就去隔壁草头铺子去找酒儿聊天去了。
裴钱要她不许念叨红烛镇那边的事情,周米粒其实本来都忘记了,结果给裴钱这么一说,睡觉都在念叨这事儿,愁得她最近吃饭都不香,嗑瓜子也不顶饿了。所以今天见着了秀姐姐,可把她别扭坏了。
阮秀起身道:“走,耍去。”
裴钱跟着起身,“秀秀姐,别去玉液江。”
阮秀笑眯起眼,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喜欢你,喜欢小米粒的故事,是一回事,如何做人,我自己说了算。”
下一刻。
裴钱着急得直跺脚,使劲挠头,怎办怎办。
所幸朱敛来了,与裴钱说道:“没事。”
裴钱笑逐颜开,“老厨子,怎个神出鬼没上瘾了?”
朱敛走入压岁铺子。
裴钱跟在后头,笑嘻嘻道:“自家人,打八折。”
朱敛笑道:“我其实也会些糕点做法,其中那金团儿枣泥糕,小有名气,是我琢磨出来的。”
裴钱将信将疑道:“是当年那南苑国京城贼贵贼贵的枣泥糕?”
朱敛双手负后,打量着铺子里边的各色糕点,点点头,“想不到吧?”
裴钱称赞道:“老厨子,你真是个厨子命。可惜模样不行,不然哪怕年纪大了,一样打不了光棍!”
朱敛嗯了一声。
石柔神色古怪。
阮秀御风远游玉液江,犹豫了下,便不太情愿地施展了障眼法。
一入玉液江。
江水瞬间沸腾,如日坠水底,大火烹炼。
天威浩荡。
阮秀走入水府大殿,那个先前正靠着水运修缮金身的水神娘娘,已经跪地不起,甚至都不知道缘由,为何自己见了这位女子,便要情不自禁,只求速死!
阮秀走过那个伏地不起、浑身颤抖的所谓水神,跨上台阶,转身坐在了大殿主位之上,身姿微斜,单手托腮,凝视远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