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成真心认可一个人,就会很难。
陈平安如今的乐趣所在,根本不是与他们较劲,反而是得了闲暇,只要有那机会,便尽量去看一看这些人的复杂人生,看那人心江湖。
陈平安喝了一大口酒,碗中酒水已经喝完,又倒了一碗。
看着埋头狼吞虎咽的桃板,陈平安笑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桃板不理睬。
陈平安喝着酒,有些想念家乡。
年幼时,小镇上,一个孩子曾经爬树拿回了挂在高枝上的断线纸鸢,结果被说成是小偷。
曾经一次在神仙坟远远看着同龄人的嬉戏打闹,有人给蛇咬了,那个孩子便赶紧靠着杨家铺子那边询问、偷学、偷听而来的草药方子,帮着那个被蛇咬的孩子敷药。
在那之后,再看到这个常年独自一人、远远看着他们玩耍的泥瓶巷黑炭孩子,骂得最凶的,丢掷泥块最使劲的,恰恰是这些与泥瓶巷孤儿有过接触的同龄人。
当年陈平安不理解为什么会这样,逐渐长大后,就会明白,原来不这样做,他们就会失去自己的朋友。
但是这不耽误那些孩子,长大后孝顺父母,帮着邻里老人挑水、大半夜抢水。
也会有那沦为混不吝油子的年轻人,有些甚至运气好,会成为福禄街、桃叶巷那帮有钱子弟的帮闲狗腿,一天到晚找到了机会,就瞪眼怒目,做凶狠状。
哪怕如此,也还是不耽误这些人当中,有人会得了赏钱,回了家,就领着衣裳寒酸破旧、脚拇指常年站在“门口外边”的弟弟妹妹们,去小镇铺子,大手大脚,购买一大堆年货,再让爹娘做上一顿丰盛年夜饭,热热闹闹,团团圆圆。
会为弟弟妹妹们做些竹蜻蜓,竹刀竹剑的小物件。
也有那种小时候就是一家人全部坏心肠、长大后依旧如此的人,然后结婚生子,日子可以过,不算太好,一家人,从来不会为了某些对错是非而去争吵,一家人的所有认知,似乎都拥有一种类似小天地的融融洽洽。哪怕陈平安成了窑工学徒,其实当时也还是不理解为何如此,后来是走过了很多江湖路,读了不少的书上道理,才知道了缘由。
泥瓶巷的那个孩子,在一天一天长大,对於年幼时分的那些遭遇,每个当下,也会有大大小小的不开心,也会委屈。
只能一个人蹲着,摇头晃脑,斗草玩儿,或者是在神仙坟那边,对着破败神像们,捏出一个个粗糙得不像话的小泥人。
也会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草木茂盛的乡野路上,独自一人,蹦蹦跳跳,将枯枝当做剑,一路砍杀,气喘吁吁,十分开心。
也会牙疼得脸庞红肿,只能嚼着一些土法子的草药在嘴里,好几天不想说话。
可只要无病无灾,身上哪里都不疼,哪怕吃一顿饿一顿,就是幸福。
也会大半夜睡不着,就一个人跑去锁龙井或是老槐树下,孤零零的一个孩子,只要看着天上的璀璨星空,就会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了。
后来那个同一条巷子的小鼻涕虫长大了,会走路,会说话了。
泥瓶巷草鞋少年也遇到了刘羡阳。
后来成了窑工学徒,就觉得人生有了点额外的盼头。
要多照顾一些小鼻涕虫,要与刘羡阳多学一点本事。
陈平安希望三个人将来都一定要吃饱穿暖,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事情,无论是大灾小坎,他们都可以顺顺当当走过去,熬过去,熬出头。
小鼻涕虫说自己一定要挣大钱,让娘亲每天出门都可以穿金戴银,还要搬到福禄街那边的宅子去住。
到时候所有欺负过他们娘俩的王八蛋,自己不去找麻烦,他们自己就会一个个怕得要死,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还要主动提着鸡鸭上门认错,不然他顾璨就不会原谅他们,以前骂过他一百句的,他就骂回去好几个一百句,以前踹过他一脚的,就踹回去七八脚,踹得对方满地打滚,差点死翘翘。
刘羡阳说要成为所有龙窑窑口手艺最好的那个人,要把姚老头的所有本事都学到手,他亲手烧造的瓷器,要成为搁放在皇帝老儿桌上的物件,还要让皇帝老儿当传家宝看待。哪天上了岁数,成了个老头子,他刘羡阳肯定要比姚老头更威风八面,将一个个笨手笨脚的弟子和学徒每天骂得狗血淋头。
刘羡阳还希望自己能够随便一拳就打碎砖块,一步就可以跨过最宽处的小溪,所有在学塾里读过书的人,所有会几拽几句酸文的家伙,都要对他刘羡阳刮目相看,求着要给他老刘家写春联。
那个时候,差不多出身三个人的各自愿望,其实当时每个人自己都觉得很大,最大了。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相较於三人以后的人生际遇而言,当时那么大的愿望,好像其实也不大,甚至可以说很小。
只是顾璨变成了他们三个人当年都最讨厌的那种人。
刘羡阳也没有成为那种大侠,而是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读书人。
只想过上安稳日子的陈平安,也没有把日子过得那么安稳。
钱没少挣,走了很远的江湖,遇见了很多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人事。不再是那个背着大箩筐上山采药的草鞋孩子了,只是换了一只瞧不见、摸不着的大箩筐,装满了人生道路上舍不得忘记丢掉、一一捡来放入背后箩筐里的大小故事。
有些故事的结局,远远不算美满,有情人未能成为眷属,好心人好像就是没有好报,有些当时并不伤感的离别,其实再无重逢的机会。有些故事的结局,美好的同时,也有缺憾。有些故事,尚未有那结尾。
但是陈平安一直相信,於暗昧处见光明,於绝境绝望时生出希望,不会错的。
陈平安放下酒碗,怔怔出神。
想起了那个喜欢独自一人双手笼袖的姚老头。
记得第一次跟随老人进山寻找适宜烧瓷的泥土,蓦然下起了一场大雪,寒风刺骨,大雪没膝,差点没冻死衣衫单薄的草鞋少年。
沉默老人自顾自在前边赶路,只是放缓了脚步,并且难得多说了两句话,“大冬天走山路,天寒地冻,好不容易挣了点钱,一颗钱不舍得掏出去,就为了活活冻死自己?”
“天冷路远,就自己多穿点,这都想想不明白?爹娘不教,自己不会想?”
好像没有尽头的风雪路上,遭罪的少年听着更糟心的言语,哭都哭不出来。
老人始终没有去管陈平安的死活。
但是在陈平安再一次真真切切感到那种绝望的时候,有一个人追了上来,不但给陈平安带去了一只装有厚重棉袄和干粮吃食的大包裹,那个高大少年还破口大骂他正儿八经拜过师磕过头的老人,不是个东西。
陈平安一个不留神,就给人伸手勒住脖子,被扯得身体后仰倒去。
那人非但没有见好就收,那条胳膊反而加重力道,另外一只手使劲揉着陈平安的脑袋,大笑道:“如今个儿窜得挺高啊!问过我答应了没有?!”
陈平安眼眶泛红,喃喃道:“怎么现在才来。”
天底下,唯一能够对陈平安的人生去指手画脚,并且陈平安也愿意去听的那个人,到了剑气长城。
因为他是刘羡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