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炭笼火炉寒人心(下)
此后书简湖诸多岛屿,尚未化雪殆尽,就又迎来了一场鹅毛大雪。
真是奇了怪哉。
今年到底是怎么了,这才隔了没多久,就已经有了接连两场数十年难遇的大雪。
不过没谁不乐意,这意味着整座书简湖本就充沛的灵气,又有了些进补,这就叫老天爷赏饭吃。
最近几天,沸沸扬扬,几乎所有修士,都在议论那个青峡岛的帐房先生,就连池水、云楼四座湖边大城,一样没能例外。
俞桧第一次主动来到青峡岛山门,在陈平安屋子那边坐了一会儿,顺便做了笔小买卖,低价卖於陈平安一件品秩距离法宝只有一线之隔的上乘灵器,功效类似於那座“下狱”阎王殿,是一座样式规制仿造中土白帝城“琉璃阁”的阁楼,虽然能够栖息鬼魅阴物的“屋舍”不多,才十二间,远远不如那座出自青峡岛密库的阎王殿,但是屋舍品相更好,便是朱弦府鬼修精心培育的招魂幡鬼将之流,温养其中,都绰绰有余。
陈平安有些无奈,东西肯定是极好的东西,就是没钱,只能跟月牙岛赊欠,俞桧一听,乐了,说陈先生不仗义,这么低的价格,还要打欠条,真好意思?陈平安笑着说好意思好意思,跟俞岛主哪里还需要客气。俞桧更乐了,不过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拉着陈平安,要密库主事人章靥,以青峡岛的名义打欠条,不然他不放心,还求着章老先生帮着盯着点陈平安,到时候他俞桧和密库房就是一双患难兄弟了。
章靥笑着点头答应,没肯借钱给陈平安支付那座小琉璃阁,毕竟陈平安本就欠了青峡岛一屁股债,但是章靥答应写了张欠条,俞桧这才心满意足,还顺便开口邀请章老先生有空去月牙岛做客,章靥一样点头答应下来,毫不勉强,直接就与俞桧约好了时间。
陈平安最后反而像是个局外人。
紫竹岛岛主,喜气洋洋,乘坐一艘灵器渡船,给陈先生带来了三大竿岛上祖宗辈分的紫竹,送钱比收钱还开心。到了陈平安屋子里边,只是喝过了连茶叶都没有一杯热水,就离开,陈平安一路相送到渡口,抱拳相送。
还有许多陈平安当初吃过闭门羹、或是登岛游历却无岛主露面的,都约好了似的,一一拜访青峡岛。
大雪停歇。
刘志茂这天正午时分,来到屋子这边,敲门却没有进门。
陈平安拎着炭笼走出,神色疲惫。
两人一起散步。
刘志茂有些幸灾乐祸,“要不要我出面,帮你将那些家伙拒之门外?随便找个借口就行了,就说青峡岛要封山。”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我苦中作乐,又乐在其中。跟这些岛主打交道,其实能学到不少东西,不过累是真累,与人寒暄,说些客套话,这一直是我最不擅长的事情,就当查漏补缺,修炼为人处世的内功了。”
刘志茂笑道:“其实谁都要经历这么一天的。以后等你有了自家山头,要照顾到方方面面,更加劳心劳力,早点习惯,确实是好事情。”
两人已经走出山门屋子一大段距离,刘志茂回望一眼,忍住笑,“陈平安,你那位婶婶走出春庭府,来找你了。如果没记错,这是你搬出春庭府后,她第一次出门见你吧,咱们要不要往回走?”
陈平安摇摇头,“再走走。”
刘志茂点头道:“你要是真如我们修道之人这么心硬,其实哪里需要这么弯弯肠子。”
陈平安提着炭笼,笑道:“争取有个好聚好散吧。哪怕香火情散尽之后,还是会希望对方的日子,能够过得好些。”
刘志茂说道:“有些半吊子的家务事,无论是一栋陋巷宅子,一座豪门府邸,还是咱们青峡岛这种大山头,想要做点好事,就很难做好人。陈平安,我再劝你一句不中听的话,兴许再过几年十年,那位妇人都不会理解你现在的良苦用心,只会记住你的不好,无论那个时候,她过的是好是坏,都一样。说不定过得差了,反而会多少记起点你的好,过得越好,对你积怨只会越深。”
陈平安神色淡然,“那跟我有关系吗?”
刘志茂大笑道:“也是。”
刘志茂突然玩味笑道:“你猜顾璨娘亲这趟出门,身边有没有带一两位婢女?”
刘志茂很快说道:“绝非煽风点火。”
陈平安想了想,“有没有可能,是带着婢女走到一半,觉得不妥,将她们遣返春庭府?我这个婶婶,很聪明的,不然当年在泥瓶巷,也很难把顾璨拉扯大,可是……没有可是,在泥瓶巷,她确实已经做到最好了。”
刘志茂啧啧道:“厉害!”
陈平安笑道:“真给我猜准了?”
刘志茂点点头,“走出春庭府大门的时候,还带着两位最乖巧顺眼的婢女,没走太远,就想明白了,这不是装可怜求人该有的姿态,很快就让婢女们返回,顺便让她们带走了身上那件贵重狐裘,所以咱们再走下去,回去的时候,她肯定会在门外冻得嘴唇铁青,瑟瑟发抖,到时候进了屋子,多半要话都说不利索。怎么样,咱俩是不是立即掉头,不给她这个真可怜的机会?”
陈平安无奈道:“回吧。”
刘志茂笑道:“其实比我想象中心硬嘛。”
陈平安摇头道:“反正我什么都知道了,何必让她多吃苦头,怄气,是最没意思的事情。”
刘志茂问道:“还是像那次去往春庭府,一起回去?”
陈平安说道:“这次就不用了。我可没这么大面子,能够次次劳驾刘岛主,没这么当青峡岛供奉的。”
刘志茂没有坚持,一闪而逝,“放心,不会偷听你们的对话,反正她会说什么,我大致都猜得到。”
陈平安回到屋子那边,妇人冻得鹌鹑似的,双手笼肩,当她可以远远见着了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立即松开手。
她一个妇道人家,都已经可以看得见陈平安。
陈平安当然只会更早看到她。
果然。
陈平安临近山门这边后,快步走来,见着了妇人,将炭笼先递给她,一边开门,一边说道:“婶婶怎么来了?让人打声招呼,我可以去春庭府的。”
妇人进了屋子,坐在桌旁,双手摊放在炭笼上边,强颜欢笑道:“平安,小泥鳅死了,婶婶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小泥鳅毕竟跟了我们娘俩这些年,没有它,别说是春庭府,就是只在青峡岛占了间茅屋,可能都没活人了。所以能不能把小泥鳅的屍体还给我们,找个地方葬了?如果这个请求,有些过分,婶婶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埋怨你。就像顾璨这么多年一直唠叨的,天底下除了我这个当娘亲的,其实就只有你是真心在乎他的,在泥瓶巷那么多年,就是一碗饭而已,你帮了咱们娘俩那么多事情,大的小的,我们娘俩看见了的,没有看见的,你都做了……”
说到这里,妇人掩面而泣,呜咽道:“落得这么个田地,都是命,婶婶真不怨你,真的……”
陈平安耐心听着,等到妇人泣不成声,不再言语。
去书案那边,默默搬出摆放在底下的大火炉,再去墙角打开装有木炭的大袋子,给火炉添了木炭,以特制火折子点燃炭火之后,蹲在地上,推入两人对坐的桌子底下,方便妇人将双脚搁放在火炉边沿取暖。
做完这些,陈平安坐在长凳上,始终没有说话。
妇人赶紧抆去眼泪,桌子底下,轻轻抬脚,踩在火炉边上,脸色惨然道:“不行也没关系,小泥鳅本就是水里来的,不用像我们,不讲究什么人死了,就一定要入土为安。”
陈平安眼神恍惚。
依稀记起。
当年一次在小巷,自己护着她,与那些长嘴妇吵完架也打完架后,两人坐在院门口台阶上,她只是默默流泪,双手攥紧那件缝缝补补的衣裳衣角,一个字都没有说,见到了自己的顽劣儿子从泥瓶巷一段大摇大摆走入后,赶紧背转过身,抆拭眼泪,整理衣襟,用手指梳拢鬓角。
陈平安哪怕是现在,还是觉得当年的那个婶婶,是顾璨最好的娘亲。
她轻声问道:“平安,听说你这次去了趟宫柳岛,见了那个刘老祖,危险吗?”
陈平安双拳紧握,轻轻搁放在膝盖上。
已经没什么悲苦至极的情绪,唯有无奈。
察见渊鱼者不祥。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松开拳头,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眼睛,“婶婶,真的一家人,其实不用说话,都在这里了。婶婶当年打开院门,给我拿一碗饭的时候,我看到了。当年吵完架,婶婶坐在院门口,对我使眼色,要我对顾璨保密,不要让他知道自己娘亲受了委屈,害他担心受怕,我也看到了。”
妇人欲言又止。
桌底下,死死攥紧那只小炭笼的竹柄把手。
陈平安很想告诉她。
“婶婶,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当年在泥瓶巷,就知道为了那条小泥鳅,婶婶你想要我死,希望刘志茂能够害死我。”
“婶婶,你可能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你邀请刘志茂去往春庭府,询问我的底细,刘志茂其实没有喝掉那碗茶水,却带走了杯中水,其实是被他以回音水的山上秘法,收走了茶水,然后放入碗中,就放在了这张桌子上,只是被我震碎了你们两人对话的余音涟漪而已。”
“婶婶一样不知道,摘掉狐裘,婢女回府,甚至就连先前在门口,那个见着了我就立即松手的小动作,其中的心机,以及进了屋子说的这些话,所有的言下之意,我都知道,都一清二楚。”
但是这些话语,陈平安都一个字一个字,全部咽回了肚子,最后说的,只是一句话,“婶婶,以后的书简湖,可能会跟如今不太一样,婶婶和顾璨到时候就再也不用这么害怕,会哪天守不住家业,又会哪天出现寻仇的刺客,需要顾璨去一杀再杀,但是在那天,真正到来之前,我还想希望婶婶能够尽量待在春庭府。”
妇人轻轻点头。
陈平安看着她,缓缓道:“书简湖会变得很不一样,然后当那一天真的来到了,希望婶婶就像从泥瓶巷搬迁到了青峡岛一样,能够小心再小心,多看看,怎么帮着顾璨将春庭府的家业,变得更大。既然是为了顾璨好,那么我想,泥瓶巷那么多年的苦头,都吃了,刚到青峡岛三年,也吃了。以后,为了顾璨,婶婶也能再熬一熬?总有熬出头的一天,就像当年把顾璨拉扯大,小鼻涕虫吃的穿的,从来不比其他街坊邻居的孩子差半点,就像从泥瓶巷祖宅变成一座春庭府,以后说不定会是一整座自己的岛屿,而不是比春庭府更大的横波府而已,对吧?更何况顾璨他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来书简湖见你们。”
妇人使劲点头,眼眶湿润,微微红肿。
陈平安不再言语。
妇人再坐了会儿,就告辞离去,陈平安送到门口,妇人始终不愿意拿走那只炭笼,说不用,这点风寒算什么,以前在泥瓶巷什么苦头没吃过,早就习惯了。
陈平安目送她远去后,返回屋子。
妇人一路走得艰辛而无怨言。
等她邻近春庭府后,立即板起脸,嘴唇微动,只是当婢女快步跑出,妇人很快就笑了起来。
陈平安坐在桌旁,怔怔无言,喃喃道:“没有用的,对吧,陈平安?”
他揉了揉脸颊,“那就做点有用的事情。”
陈平安低头弯腰,挪了挪火炉,踩在上边,依旧拿着那只炭笼,趴在桌上,迷迷糊糊打个盹儿。
半睡半醒的,像是重返家乡当年。
三更半夜的柴门犬吠,扰人清梦的孩子啼哭声,老妪佝偻身形的捣衣声。
很多人都会感到厌烦。
陈平安当年在泥瓶巷也一样,就只能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