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瀺边走边揉着下巴,陷入沉思,回过神后,转头灿烂笑道:“想不想撕掉那张面皮,以真面目示人?公子今儿心情好,难得大发慈悲,以后你的名字就改回谢灵越好了,怎么样,是不是要对你家公子感激涕零?”
一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少女不知哪里来的胆气,尖声道:“不要!”
崔瀺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那个失魂落魄的少女,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啧,“还会难为情啊。”
少女满脸泪水地跪在地上,断断续续呜咽道:“恳请公子不要这么做……我愿意继续做普普通通的谢谢……不要撕掉这张面皮,求你了公子……”
崔瀺伸出两根手指,“二选一,撕掉脸皮,或者公开谢灵越的身份,你自己选,赶紧,小心我连选择都不留给你。”
少女缓缓抬起头,这一刻的凄厉眼神,如一头濒死的年幼麋鹿,她颤声道:“我选择改名字。”
崔瀺摇头道:“看吧,说你是小婊子还不承认,什么家国师门,原来都比不过自己的脸面啊。行了,很快你就是卢氏王朝第一仙家府邸的谢灵越了。谢谢,快点谢谢你家公子啊。”
少女凄苦道:“谢谢公子。”
崔瀺快步向前,一脚踹得少女歪斜倒地,怒道:“应该说谢谢谢谢公子!”
少女趴在地上,肩头微颤,“谢谢谢谢公子。”
崔瀺翻了个白眼,“没劲,自己回去。”
他原路返回,独自走向於禄学舍,把泣不成声的少女一个人晾在那边。
但是离去之前,崔瀺撂下了一句古怪言语,只可惜少女已经听不进去,“改了名字就等於改了命数,接下去谢灵越会一路走狗屎运的,不信的话,就走着瞧,哈哈,摊上我这么个散财公子,真是你十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少女痴痴坐在原地,甚至忘了去抆拭泪水。
冬天里的夜风十分冰冷。
风起於青萍之末,只是不管如何,在少女这边,吹来吹去,都是死灰。
等崔瀺回到学舍,於禄已经坐在桌旁,脸色红润,精神焕发,见到崔瀺后笑着起身,“公子恕罪。”
崔瀺说道:“坐吧,看在你比谢谢聪明许多的份上,嗯,天赋也好一些,就不跟你计较了。”
於禄乖乖坐下,还给崔瀺倒了一杯茶,动作自如,根本就没有半点重伤卧床的样子。
崔瀺接过茶杯,笑问道:“说说看,为什么会出手收尾。”
於禄坐在那里,双手拢袖,像是在取暖,又因为自己身材高大,而对面的白衣少年又比他矮许多,所以便有些耷拉着肩头,显得缩成一团,他缓缓说道:“头一个原因,当然是原本觉得活着没盼头,但是这一路求学,突然觉得有件事情,还是很有意思的,所以一冲动,就做了。”
“第二,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一路行来,有些不甘心,总想着学以致用,可是陈平安境界太低,公子架子太大,那些魑魅魍魉都给林守一收拾掉了,其实道行也不够看,怎么办?刚好借这个机会,把那个大隋剑修,当做自己在武道上向前走一步的磨刀石。反正活着无聊,看一看更高处的风光,又不少一块肉。”
崔瀺笑道:“垫脚石更确切一点。”
於禄笑着点头,“公子说得对。”
崔瀺:“继续。”
於禄想了想。
崔瀺笑问道:“不然我来帮你说?”
於禄苦笑道:“我只要不死,以后陈平安就会觉得欠我一个人情。”
於禄有些紧张,但不敢奢望自己可以蒙混过关,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公子之前说我和谢谢,性情跟陈平安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这辈子都当不了陈平安的朋友,我知道多半是对的,可心底还是有些不信,哪怕公子你现在站在我跟前,我还是那句大不敬的话,要试试看。如果能够证明公子你是错的,就最好了。”
於禄站起身,认命道:“实在没有想到公子会去而复还,请公子责罚。”
崔瀺伸手往下按了按,“一举三得,做得很漂亮啊,我有你这样的仆役,高兴还来不及呢,责罚什么。”
於禄大大方方坐下。
估计这就是他跟谢谢最大的不同。
那个少女一样聪明,只是她想要很多可能一辈子都争取不来的东西,反观这位高大少年,什么都放得下,想要拿起来的东西,又不会太重,而且从来无关崔瀺的大局,所以过得更加轻松。
大骊国师崔瀺,公认棋术极高。
於禄和谢谢,与白衣少年朝夕相处,实则无时无地不是在与之手谈,谢谢下棋下得太用力了,反而会让崔瀺觉得愚不可及,眼皮子都懒得搭一下。
於禄就像是只在无关痛痒的小地方,抖搂一下他的聪明机智,玩几手崔瀺早就玩腻了的小定式,这样就会让崔瀺点点头,觉得还凑合。
谢谢心里的负担太重,看得太远,其实极为坚韧可敬,但是才逃过大骊娘娘的掌控,又沦为崔瀺的牵线木偶,则是她的大不幸。
於禄却看得清最近处的细微人心,所求不多,反而活得一身轻松。
崔瀺袖中飞出那柄形状如麦穗的“金秋”,围绕着灯火飞速旋转。
於禄面不改色,笑问道:“公子这么走入书院,不怕身份泄露?”
崔瀺仔细盯着那柄飞剑,轻声道:“以杀止杀,以恶制恶,知道吧?”
於禄点点头。
崔瀺始终凝视着飞剑带出的金色轨迹,丝丝缕缕,由於飞掠太快,剑气消散的速度远远低於生成的速度,缠绕在一起,最后像是一个金色圆球,最中央是那粒灯火。
崔瀺说道:“一样的道理,给大隋一个看似荒诞的理由,一个不够就两个,只要事不过三,两个应该恰到好处。”
於禄犹豫了一下,苦笑道:“第一个,不然换成我?”
崔瀺斜瞥他一眼,“怜香惜玉?”
於禄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崔瀺笑道:“你看得清楚,是因为太近,但是你要记住,一叶障目,只看清楚一片叶子的所有脉络……”
崔瀺不再说话,闭上眼睛,说了一句让於禄出乎意料的话,“如果真能看透彻细微的最深处,也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要知道,这其实就是我的大道……之一!”
於禄似乎全然无法理解,就不去多想。
崔瀺站起身,默然离开学舍。
在崔瀺离开很久后,於禄伸出袖中的一只手,低头望去,手心都是汗水。
那位大骊国师曾经笑言,天底下已经立教称祖的三大势力,各自的宗旨根本,无非是道法极高,规矩极广,佛法极远。
那么这个极小?!
世人所谓的一叶障目。
若是有人真真正正、彻彻底底看清楚了这一叶,当真还会障目?!
於禄猛然抬起一条手臂,手背死死抵住额头,满脸痛苦,呢喃道:“不要想,先不要想这些。”
崔瀺来到之前打死不走入的文正堂外,直接一步跨过门槛,拿起一炷香,只是一炷香,而不是按照规矩的三炷。
一手持香,另外一只手捻动香头,瞬间将其燃烧点亮。
崔瀺不去看至圣先师,看了眼齐静春的挂像,最后转移视线,望向那个老秀才的图像,双手捧香在额头,在心中默念。
然后睁开眼睛,崔瀺可没有半点烧香人的虔诚肃穆,将手中那炷香插入神坛上的香炉,扬起脑袋,对着那副画像嬉皮笑脸道:“老头子,跟你借一下而已,可别太小气啊,不多,就三境,三境而已,而且只在东华山管用,这总行了吧?我如今已经五境修为,由此可见,跟在你安排给我的先生身边,我崔瀺是学有所成的,对吧?如今你最得意弟子的最得意弟子,遇上了麻烦,我又被自己先生托付重任,你不表示表示,说不过去吧?”
崔瀺耐心等着,没有动静,香炉那炷香点燃之后,竟是半点不曾往下烧去。
崔瀺破口大骂道:“老头子,你当真半点不管我了?!就连报上齐静春的名字,都不管用?你他娘的怎么当的先生!老王八蛋,喂喂喂,听见了吗?我骂你呢,你大爷的真是无情无义啊……”
毫无用处。
崔瀺急得团团转,最后再度闭上眼睛,试探性重复了一边,只不过这次加上了“陈平安”和“李宝瓶”两个名字。
片刻之后,香炉之内的那炷香,以极快速度燃烧殆尽。
崔瀺反而默不作声。
他沉着脸转身离去。
出门之时,从崔瀺跨过门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练气士第九境了。
足足高出了四个境界,而不是崔瀺原先讨要的第八境龙门境。
而是“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的金丹境!
崔瀺站在门槛外停下脚步,仰头望向高空,怔怔出神。
很快崔瀺就恢复玩世不恭的表情,做了个自戳双目的动作,继续前行,“先前认你做先生,算我崔瀺瞎了眼。今儿起,老子叫崔东山,只是陈平安的学生!”
手心突然传来一阵痛彻心扉、直达神魂的剧痛。
把崔瀺给疼得当场跳起来,然后就这么一路蹦躂着跑远,等到他跑到山顶后,才终於消停下来。
崔瀺倒抽着冷气,浑身直哆嗦,在原地使劲甩动手臂。
这把一个晚上睡不着觉、跑来山巅赏景的书院学生,给看得呆若木鸡,心想这哥们是发羊癫疯啊?
崔瀺龇牙咧嘴,对那个不长眼的家伙怒道,“一边凉快去,要不然老子干你娘!”
不曾想那个貌不惊人的哥们,也是个愿意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人,“早去世了。”
崔瀺刚要一巴掌扇死这小王八蛋,高大老人出现在山顶,那个书院学生连忙对老人作揖,飞快下山。
崔瀺怒道:“姓茅的,这兔崽子姓甚名甚,家住何方!”
茅小冬打量着崔瀺,观其气象,看出深浅后,板着脸走下山去,与崔瀺抆肩而过的时候冷声道:“既然如此,你就老实一点在书院待着,我茅小冬就当捏鼻子忍着粪臭了,别忘了这里是大隋京城,做事情三思而后行!”
崔瀺一步飞掠到那棵千年银杏树枝头,四处眺望一番后,定睛望去,最终对着东华山附近一栋幽静宅子,开始破口大骂:“那个叫蔡京神的老乌龟王八蛋,对,就是喊你呢,快来认祖归宗!你十八代祖宗我今儿要跟你讲讲家法祖训!快点沐浴更衣,磕头听训!”
茅小冬深呼吸一口气,加快步伐下山。
白衣少年犹然骂骂咧咧,“孙子蔡京神,别当缩头乌龟,快点回家喊上你儿子孙子,一起来给祖宗磕头,赶紧的,祖宗在这儿等着呢!”
东华山附近那栋宅子,一道虹光平地暴起,升至与东华山山巅齐平的高空,一道魁梧身影怒吼道:“找死!”
白衣少年以更大的嗓门答覆道:“老祖宗在这里找龟孙子,不找死!”
魁梧老人吼道:“滚出来!”
当老者升空之后,以东华山为中心,四周不断有灯光亮起,由近及远,越来越多。
白衣少年在众目睽睽之下,嘿嘿笑道:“乖孙儿你快点滚进来!”
老人似乎被那个小疯子的言语给震惊到了,竟是一时半会儿有些发愣。
白衣少年趁胜追击道:“他娘的谁接给你的狗胆,敢欺负老子的门下弟子?蔡京神,手脚利索点,快点拿刀砍死自己,记得砍得心诚一些,砍出十境修士该有的风采!那么祖宗我就当你认错了,说不定还能既往不咎……”
那名享誉大隋的魁梧老者,愤怒的咆哮声,几乎响彻方圆十里,“茅小冬!你们书院不管这混帐疯子,我蔡京神来帮你管!你只管收屍便是,陛下那边,我后果自负!”
老人御风而立,面朝山崖书院,一脚重重踏出,抡起手臂,最终做出一个丢掷姿势。
一根雷电交织的雪白长矛,呼啸而去,直刺东华山之巅的那棵银杏树。
那白衣少年哈哈大笑,“来得好,乖孙儿总算还知道孝敬你家祖宗!来而不往非礼也,老祖宗打赏,孙儿蔡京神好好接着!”
电矛扑向山巅大树,很快闯入书院地界的上空。
这座历经坎坷的新山崖书院,虽然已经不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但毕竟还有茅小冬坐镇其中,很大程度拥有一方圣人小天地的地利优势,不过不知是书院自觉理亏,还是茅小冬不愿与蔡京神敌对,竟是毫不犹豫地撤去了地界防御,任由山上山外两人,展开一场公平公正地捉对厮杀。
银杏树这边,亦是有一抹细微金光当空炸起,相对长达两丈、气势威严的巨大电矛,那点金光实在是小到忽略不计。
但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随着那抹金光的飞出山顶,迎向那支电矛,许多原本心存轻视的行家,就开始真正小心凝神了。
那柄破空而去的袖珍飞剑,割裂出一条轨迹,四周竟然出现昏暗到极致的缝隙,这是传说中世间实物与光阴长河的激荡碰撞,飞剑的掠空速度,本身材质的坚韧程度,其中蕴藏剑意的雄厚,三者缺一不可。
到了这个层次的本命飞剑,号称剑光一闪,万物可斩!
果不其然,那支试探意味多过一击毙命的电矛,被金光瞬间击碎。
空中电光四溅,如一场绚烂火雨。
蔡京神狞笑道:“还有点道行,再来!”
这次老人终於放开手脚,一根根电矛迅猛掠向东华山。
金色剑光随之大放光彩,在山巅之外划出一抹抹璀璨流萤。
崔瀺盘腿坐在银杏树高处枝头,优哉游哉,手心托着个方方正正的玉玺。
崔瀺没有半点大战正酣的兴奋,反而略显惫懒无聊,心中冷笑不已。
我先生不多,如今就一个,师兄弟看得上眼的不多,一生知己朋友不多,入眼的美人不多……可我法宝多啊!
那一夜,真是精彩纷呈,跌宕起伏,最后小半座大隋京城人家都给惊醒,披衣出门,要么在院子里远望东华山,要么干脆爬上树、墙头甚至是屋顶,一场漫长的神仙打架,看得十分过瘾,尤其是孩子们一个个欢天喜地,只恨家里瓜子糕点不够吃。
两位神仙,一直从大半夜打到拂晓时分,害得一宿没睡的大小官员们,几乎人人是神情萎靡地去参加朝会。
事后有高人粗略统计,东华山那位来历不明的白衣仙人,除了最开始的金色飞剑,之后光是露面的法宝,就多达二十六件之多,无一不是流光溢彩,品相惊人,真是次次出手都不带重样的!
有京城好事者,已经偷偷将其尊称为蔡家老祖宗。
蔡京神所在的那个京城豪门,从上到下,像是真的刚刚认了一位自家老祖宗,第二天就没谁好意思出门。
当天,李槐就收到了那套失踪已久的小泥人儿,以及原先三名舍友冲到至极的道歉认错。
那一刻,胆小怯弱的孩子,其实也就是七岁大的李槐,既没有喜极而泣,也没有嚅嚅喏喏。
孩子就是有些想念爹娘和姐姐了。
李宝瓶,林守一,於禄,谢谢,自称崔东山的白衣少年。
孩子一个一个谢了过去。
林守一又去了书楼,学舍里只剩下孩子一个人,这是他第一次翘课,虽然读书不行,可之前不管受了什么委屈,哪怕给人打得鼻青脸肿,孩子都没有缺过先生夫子们的课业,但是今天李槐蹲在学舍外,没去上课,而是晒着冬天的和煦太阳,轻轻用树枝写着一家人的名字。
孩子这次没哭。
大隋京城,穿着寒碜的一行三人问着路,缓缓向山崖书院走去。
身材丰满却眉眼泼辣的妇人,在女儿用蹩脚的大隋官话再一次跟人问过路后,气得一巴掌拍在自家男人脑袋上,“没用的玩意儿,到了书院,你就在山脚待着吧,省得给儿子丢脸!”
那个五短身材的窝囊男人,背着一只大行囊,难得稍稍硬气地跟媳妇反驳一回,“还是见见吧,咱们给儿子带着好些吃食呢,你们背着上山,很累的。”
妇人气不打一处来,叉腰怒骂道:“李二,你也就这点能耐了!好嘛,我们娘俩都狠得下心,说走就走了,你倒好,一个大老爷们,临了说要见一见儿子?”
妇人伸出手狠狠拧着男人的腰肉,拧了半天没动静,只得悻悻然作罢,“一身腱子肉,力气只会在晚上欺负老娘!”
男人嘿嘿笑着。
妇人一脚踢过去,妩媚道:“死样!”
男女身旁,一位身材抽条如柳枝婀娜的少女,没理睬爹娘的打情骂俏,只是笑意柔柔的,想到马上就能看到自己淘气弟弟,她便有些开心。
妇人突然一下子红了眼睛,“不知道槐儿是胖了还是瘦了,可千万别给人欺负了,我这个当娘的,可不敢在这里骂人啊。”
男人习惯性默不作声。
这个名字爹娘取得很不用心的闷葫芦男人,最后望向书院那边,咧嘴笑了笑。
欺负我儿子?
哦,如果真有,那我李二就去会一会那位英雄好汉。多大的事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