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堂戎渡从殷府出来时已是傍晚,一时马车走在街上,待路过一家酒楼之际,忽听车内传来北堂戎渡的声音,淡淡道:“……停一下。”驾车之人便立时将马车放缓了速度,停了下来。
这家酒楼北堂戎渡来过几次,菜色也算一流,此时北堂戎渡有些饿了,便临时准备在此填填肚子,他今日去殷府只是便衣简行,身边跟着几个随从而已,并不引人注目,一时下了马车,北堂戎渡戴一顶纱帽遮住面容,走进酒楼,两名随从紧跟其后,那里面的店伙也是有眼色的,便在前引路将三人带上了二楼雅座,用屏风半隔着,片刻之后,茶便送了来,北堂戎渡道:“……来几样招牌菜便是。”他虽遮着脸,一身气度却是不凡,伙计不敢多说,便忙下去吩咐厨房准备,一时北堂戎渡坐在那里喝着茶,心中沉思,想着些心事,就在这时,北堂戎渡却忽地皱了皱长眉,转首看去,就见屏风处出现几个身影,都是长袍佩剑的年轻人,为首之人身形魁梧,道:“正巧赶上饭点,再没见有个空座,倒不知这位兄台可介意我等借座?”
此时二楼确实唯有北堂戎渡之处一人占了一张桌子,但以他的身份,又岂会与旁人共坐,因此一声不吭,只自顾自地喝茶,那几个年轻人见状,自然不满,先前说话那人也面带不愉,道:“出门在外,兄台不如行个方便。”他话音方落,北堂戎渡才语气平淡中带着些被打断思绪的不快,道:“……出去。”这般不客气的话让几个年轻人顿时变了脸色,其中一个冷哼一声,怒道:“你这人架子不小!我们好言好语地商量,你却好生无礼,好,今日我倒定要在这里坐了不可!”北堂戎渡懒得跟这些人多说,直接作了个手势,身后两名随从见了,立刻便上前一步,那几个年轻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紧接着整个人已经好似腾云驾雾一般,直接身不由己地从窗口飞了出去,被人扔下了二楼,好在都是有功夫在身,倒也没有摔出什么好歹。
小小的风波眨眼间便过去,也并不曾在酒楼里引起多大的骚动,不久之后,菜肴送了上来,北堂戎渡吃饭的兴致似乎完全不受刚才那段小插曲的影响,只是拿起干净的竹筷,神情淡淡地拣些喜欢的菜色用了,一时吃罢,便接过随从奉上的帕子擦手,又漱了口,这才起身离开。
正当北堂戎渡下楼之际,楼下也恰好有客人上来,那人面目普通,身穿青袍,二人擦肩而过的一刹那,北堂戎渡突然似乎心有所觉,不禁眉峰微微一动,与此同时,那青袍人心头也仿佛闪过什么,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双方都没有探究,各走各的,一时北堂戎渡走下楼梯,青袍人也已上了二楼,从身后看去,才发现其背上负着一口不起眼的短剑,猩红的剑穗如血。
这边北堂戎渡正乘着马车向城东而去,那厢孟淳元却办完了手头的事情,换上一身便服出了东宫,他按照牧倾萍给的地址来到一条巷子里,寻到一家店铺,向周围微微一顾便走了进去,只见里面生意冷清,并没有其他客人,那中年掌柜见有生意上门,立刻满面带笑,刚想迎客说些什么,孟淳元却自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玉牌,沉声道:“我有事要见这玉牌的主人。”
三百四十九. 思谋
孟淳元见那中年掌柜满面带笑地上前迎客,便自怀中摸出一枚小小的玉牌,沉声道:“……我有事要见这玉牌的主人。”那掌柜见状,顿时脸色一变,收了满脸的笑容,将那玉牌接过细细一看,随即双手递还给了孟淳元,正色道:“客人请随我来罢。”说着,便将店铺提前打烊,随后在前面引路,带着孟淳元向后而去,一时七拐八折,却是不知不觉间走入了一处后院,再向前时,却是别有洞天,二人刚刚走到院门,就听见从里面传出清越的琴音,寂幽非常,令人不由得驻足倾听,只觉那弹琴之人技艺非凡,这倒也罢了,可那琴声之中更是寄情极深,竟是将一首普普通通的《最高楼》弹得缠绵悱恻无比,动人心神,令人几欲落下泪来。
“……长记得,凭肩游。缃裙罗袜桃花岸……也谁料,春风吹已断。又谁料,朝云飞亦散……天易老,恨难酬。蜂儿不解知人苦,燕儿不解说人愁。旧情怀,消不尽,几时休……”
孟淳元眉宇间闪过一丝叹息之意,他曾经在这抚琴之人的身边侍奉多年,这样熟悉的琴声入耳,又怎能听不出来对方的身份?此时这琴音中满是悱恻,惆怅无比,可见的奏琴之人心事重重,为情伤怀,就在这时,琴声忽然停了下来,那掌柜的这才上前叩门,须臾,一个青衣小鬟悄无声息地将院门打开,中年掌柜便带着孟淳元走进院内,乍一进去,顿觉一股清香气息扑鼻,只见这院落之内青砖铺地,一尘不染,屋舍俨然,四周遍种花木,只显得清幽非常,但这些却全部都只是作为陪衬而已,无论谁进到此处,目光都只会被一个身影吸引,就见阶前一个年轻男子坐在琴案后,长发乌黑如墨,神色淡淡,正低首轻抚着面前的一具古琴。
那年轻男子身穿一袭剪裁合身的白衣,素雅无华,做工精良,越发显得淡雅闲适,瀑布一般的浓密青丝松松挽起,只用一支玉簪固住,除此之外,别无他饰,此刻正坐在琴后,一只雪白如玉的手放在琴弦上,似有若无地轻轻拨弄着,眼下已是四月,天气微暖,然而青年却仍披着一件雪白的折绣竹纹披风,将身体遮住大半,显得有些单薄,此时孟淳元与中年掌柜进到院里,青年便微微抬起头来看向院门口,傍晚日暮的光线中,那一副清俊绝伦的容颜立刻便照亮了整个院子,那种远离尘嚣不染烟火的风姿,直令人不由得自惭形秽,正是沈韩烟。
那中年掌柜显然身份不低,故而见到沈韩烟时也只是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地道:“……原本不该贸然打扰少主清净,只是方才有客人持有少主的信物到访,属下这才携此人前来。”说完,便垂手不语,沈韩烟缓缓站起身来,负手立在阶前,腰间系着一条精美绝伦的银丝长绦,悬一枚紫玉双鱼佩,长身玉立,风姿难言,整个人犹如一株飒飒翠竹,经霜更艳,清冷如冰雪,只向那中年掌柜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吩咐道:“……你下去罢,这里不用人伺候。”
那声音清朗雍容,中年掌柜听了,便依言退下,沈韩烟眼中多少有些意外之色,又透着些复杂,对孟淳元道:“……你怎么来了?”孟淳元走到阶前,低声道:“是牧妃娘娘托我前来。”沈韩烟听了,身形似是凝住,神色虽然微微一动,表情却还是依然维持着淡漠的模样,孟淳元拾阶而上,凝神瞧着身前的青年,只见对方素来淡雅从容的面孔虽然依旧不变,但眉宇之间却是隐隐有惆怅怆凉之色,挥之不去,显然有心事一直缠绕心间,孟淳元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中微微一沉,却生出了几分莫名的叹息,不觉道:“少君……”沈韩烟轻轻一摆手,转身却向屋内走去:“……先进来再说罢。”孟淳元见状,也没有二话,立刻就紧紧跟了上去。
一时两人进到房中,只见里面摆设颇为简单,清幽雅致,沈韩烟解下披风放在一旁,自己坐在主位,一面对孟淳元道:“坐罢。”孟淳元依言落座,顿一顿,方道: “牧妃娘娘托我前来,说是有事请少君前往长平宫一见。”沈韩烟眼中露出一丝淡淡的惆怅之色,声音也变得略觉低沉,道:“也罢……只是如此一来,又要你担着些干系,冒这等风险。”孟淳元脸色平和,微笑道:“……少君切勿说这些话,淳元当初在少君身边数年,既有兄弟之情又有师徒之谊,或许说什么赴汤蹈火有些矫情的嫌疑,但只要少君有事,淳元总是不能不尽力而为的。”
孟淳元说着,起身道:“事不宜迟,少君还是快收拾一下罢,再过些时辰就是交值的工夫了,我带少君入宫也比平时更容易许多。”沈韩烟听了,微微点头:“……也好,那你便等一下罢,我进去把上回进宫时的行头换上。”说完,便起身进了内房,留下孟淳元在外面等候。
沈韩烟进到房内,刚要去取出上次混进东宫时所用的面具和衣裳等物,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到窗前桌上放着的一叠琴谱上面,他顿了顿,不觉走过去信手翻开,只看了几眼,心中就已经堵得难受,这些古琴谱都是当初北堂戎渡为他花费很多人力物力才搜集来的,都是基本失传的东西,前时彼此决裂之后,琼华宫里的东西他自然没有办法带出来,这些琴谱都是凭借记忆抄录下来的,此时沈韩烟雪白的手指下意识地划过纸张,感受着肌肤与书页互相摩擦的微涩触感,一时心头又是紊乱又是恍惚,须臾,沈韩烟神情一动,心境已经重新恢复了清明,一时取了面具和衣裳,走到镜前坐下,有点儿怔怔地看着镜子里面自己的身影……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然而纵使深爱北堂戎渡,可自己既是走到了如今这一步,又能够怎么样呢?想到这里,情肠百转,一双眼睛里早已有些酸涩之意,却兀自强行忍耐着,不让有什么东西从中滴落下来,一面动作利落地取了面具覆在脸上,迅速装扮成一个面目平庸无奇的普通侍卫。
夜幕渐渐降临,长平宫之中到处都亮起了灯,一卷碧莹莹的珠帘静垂着,珠光迷离,帘后牧倾萍坐在窗前,窗扇半合,纤纤素手中拿着一把团扇,整个人似乎正在发呆,扇柄上垂着鲜红的流苏,好似一缕血迹,此时外面已经黑了下去,行宫各院的宫灯一盏接着一盏,仿佛无数颗明亮的星。就在这时,忽听珠帘脆然作声,帘后的牧倾萍立时微微一震,惊然起身,回头的瞬间,只见光线寂然的灯影里,青年眸光深邃,眉眼平和,虽然面目容色再普通不过,然而那沉静的气质却是不会错认的,让人有一瞬的恍惚,彷佛时空忽然倒转,回到久远的少年时光,牧倾萍深深呼吸,一颗心酸楚中又带着喜悦,兜兜缠缠地几乎没个着落处,她前行几步,玫瑰色的裙裾好似流云般无声地掠过地面,又是欢喜又是复杂地说道:“……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