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韩烟脸色不大好,没有吱声,他知道以对方的武功,如果提前隐匿妥当的话,北堂戎渡应该是察觉不到的。正想着,那人却已经坐在北堂戎渡刚才所坐的位置上,道:“当初你去无遮堡,明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却没想到天长日久,竟真的看上了那北堂戎渡,以前我还不太明白你怎么就看上了他,不过现在看起来,这人确实也有这个资本,哄得你鬼迷心窍。”沈韩烟张了张嘴,却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反驳对方的话来,那人见了,不屑冷笑道:“你倒是紧张他!……不过,我也承认,此人确实也不是什么庸碌之辈,那北堂尊越运气不差,生了这么个儿子,只可惜野心够大的,就算是我不出手,嘿嘿,只怕日后也……但是现在,我要提醒你一句,无论你对那北堂戎渡怎么情深意重,都不要忘了自己究竟是做什么的,该干什么!”
沈韩烟一点一点咬紧了下唇,道:“你放心,我没有忘,我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你,放心。”那人冷冷道:“你清楚就好,不过我也答应你,将来事成之后,北堂戎渡就是你的,我不会把他怎么样,虽然此人与我也算对头,但公平来讲的话,倒也难怪你迷上这北堂戎渡,此人无论容貌还是手段,亦或武功权势,都不是常人,再加上你与他朝夕相处十几年,动心也算难免,何况他似乎待你也不错?对你从容宽和得紧,也不苛求,嘿嘿……放心,我答应过你的事,自然会做到,以后你愿意如何跟他相处,都是你的事。”沈韩烟沉默着,未几,忽然抬起头,淡淡笑了起来,道:“从容宽和,不苛求?这正是我由此知道他并非深爱我的地方。”
说到这里,沈韩烟面露一丝苦笑,神色却还淡然着,唯有目光中无可掩饰地流露出某种根本描绘不出来的惆怅之意,轻声说道:“我只知道,对于他,我向来很关注,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我都很在意……而他待我之所以从容宽和,不苛求,我做了错什么,他不会恼怒,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他也不会挑剔,说到底,无非是他不甚在意而已。”沈韩烟的话仿佛是窥破了某种秘密:“他这个人的性情究竟什么样,我可以说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他若是真的深爱于我,那么我就算是无意中说错了一句让他觉得刺心的话,他也一定会很小气地去斤斤计较,我做了什么让他觉得被忽视被伤害了的小事,他也会生气闹脾气,跟我不依不饶的……可是,他却从来都没有这样过,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我说的话影响不了他的情绪,我做的事伤不了他的心,他对我沈韩烟可以关心,重视,喜欢,却终究没有这个‘爱 ’字罢了。”
临近新年,皇城内外已看得出喜庆的样子,北堂戎渡坐在暖阁中,身下是白狐皮的坐褥,一条厚厚的暖袱搭在腿上,外面细碎地下着零零星星的小雪,整个暖阁内,一片安然的寂静。
室中极暖,火盆里的火苗不断舔着炭,偶尔会有一两下‘劈啪’的细微声响,同时散发出温暖的气息,一直蔓延到暖阁的每一个角落,周围的摆设并不多,却大都是一些典雅古朴之物,收拾得既清素又不失贵气,北堂戎渡坐在一张座上,脊背舒服地往后靠,头戴紫金冠,身上穿着紫服,衣间不饰繁复的花纹,这样安安静静坐着,仿佛整个人都融成了一色的紫云。
此时北堂戎渡正在手里捧着一张东汉时期的竹简,细细地把玩端详不已,身旁的小几上也放着几样供他玩赏的古物,未几,北堂戎渡放下竹简,将双手平放在两侧的扶手沿上,微微闭着双眼,似乎是在闭目养神,整个暖阁十分安静,只有火盆里时不时地传出烧炭的劈啪声。
外面忽然有脚步声靠近,门外有太监道:“……殿下,牧大人到了。”北堂戎渡睁开眼,应了一声,很快,牧倾寒挟着一身凉意走了进来,月白缀狐毛长袄外面套着挡风坎肩,道:“……去法华寺的车驾都已经备好了,北堂,你准备什么时候出发。”北堂戎渡转脸看过去,随手将摊在腿上的竹简收起,道:“哦,已经准备好了么……那咱们现在就去罢。”说着,起身正一正衣冠,便随着牧倾寒走了出去,不一时,一辆马车徐徐自东宫南门而出,前后二百侍卫紧紧簇拥,车门密封,两侧车窗挂着明黄垂帷,一路行来,无论行人亦或车马,无不纷纷退避。
北堂戎渡伸手撩起一角厚帘,望向车窗外,看着沿途的百姓,往来人等见到这装饰特殊的马车,就知道是太子车驾,自然敬畏避让,此时北堂戎渡坐在车厢中的软座上,看着这些一脸恭敬的普通人,一时却有些恍惚,他知道,再世为人十九载,如今自己的命运,已经真正把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刻,忽然就想到了前世时的日子,那时候自己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而已,虽家境优渥,却在本质上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经常在夜间流连于青楼,一杯酒,一个美人,几句简单的交谈,然后就是房间里两具靡乱颠倒的身躯,再没有任何别的目标,只是这样得过且过而已,以此消遣着短暂的生命,不知道人生的意义,也不想着明天会怎么样……回忆至此,北堂戎渡轻叹一声,放下了明黄的垂帷。
马车辘辘而行,之后到了法华寺,车子停下,牧倾寒下马将车门打开,北堂戎渡端坐其中,见是他开的门,不由得微微一笑,从容而起,下得车来,此时先前还飘着的零星小雪已经停了,整个法华寺已提前闭寺,一上午不接待其他香客,北堂戎渡进到寺中,上了香,先祈求国运绵长,家族人口平安,之后从方丈手中取了小儿子北堂新的寄名锁,交给一旁的牧倾寒。
一时大殿内再无其他闲杂人等,北堂戎渡又取了三柱长香点上,待认真拜过之后,便转首对身旁静立着的牧倾寒道:“……既然来了,不如也拜一拜佛罢。”牧倾寒闻言,便微露笑意,道:“好。”取长香拜了三拜,然后插到香炉里,北堂戎渡莞尔一笑,随意问道:“刚刚拜佛祖,你都求了些什么?”牧倾寒回过身来看着他,平声说道:“……我所求之事,乃是希望你一世平安自在,终生都喜乐无忧。”北堂戎渡听了,忽然就低低笑了起来,抬头仰望着殿中高大庄严的佛像,道:“人人都爱烧香拜佛,祈求神佛保佑,其实说是拜佛,不如说是想让自己有个心理上的寄托,只因在这个世界上,总存在着自己无法解决的事情,有着人力似乎不可抗拒的命运罢了……倾寒,你看,这世间有人房屋百间,奴仆成群,而有的人却连存身之处也没有,吃了上顿没下顿,所有人就好象是被命运主宰了一样,被它随意折腾,弄得际遇无常……”
高高的莲花台上,佛祖面露慈悲之色,宝相庄严,北堂戎渡说着,双手拢在宽大的衣袖里,意态闲闲,似乎是正在自言自语一般,声音回响在空旷的大殿中:“不过呢,一个人如果站的越高,那么在很大的程度上,就几乎可以摆脱这些了,有朝一日,换作自己来操纵自己的命运……所以,孤才要一直向上走,只要还没有走到最高处,就不能停止向前,也绝不会回头。”
话音方落,一只手已握住了北堂戎渡的小臂,牧倾寒面色沉稳,道:“……北堂,无论如何,我总会从旁助你,直到你将来得偿所愿。”他顿一顿,语气当中已掩不住那份憎恶之意:“……那人如此欺凌自己的亲生骨肉,你从前所受之辱,他日我必助你洗清,再不受此人羞辱。”北堂戎渡犹豫了一下,然后淡淡道:“这么多年以来,父亲他待孤……总也是真心,并非一定要人觉得屈辱,只是他性情不大好,所以让人总是没……”话到这里,也不知要怎么去说,便咽下不提,牧倾寒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压下心头的愤懑与怜惜,轻轻拍着北堂戎渡的肩:“我知道,我都知道……北堂,不要再去想这些了,以后无论是什么事情,都会渐渐好起来的……”
北堂戎渡微微点头,不言也不语,两人一时静静相对而立,半晌,北堂戎渡伸出手,抚了一下男子的鬓发,道:“倾寒,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找一个贤惠体贴的好姑娘成个家罢……不要怪孤总是旧事重提,毕竟你是知道的,孤给不了你任何承诺,真的。”
牧倾寒神情平静,抬手捉住了北堂戎渡抚在他耳边的手,目光凝视着北堂戎渡一张毫无瑕疵的俊容,低声道:“我的心意你既然已经清楚,那么其他的,就并不重要……再者,我心中根本装不得旁人,又何必去耽误一个无辜女子,误人一生。”
三百零二. 恍然不肯再遇君
牧倾寒神情平静,道:“我的心意你既然已经清楚,那么其他的,就并不重要……再者,我心中根本装不得旁人,又何必去耽误一个无辜女子,误人一生。”他说话之间,大殿外面的冷风吹过,树上的枯枝残叶发出‘沙沙’的细响,北堂戎渡凝视着牧倾寒,就见那英俊的面容上并未显示出当年初见时的锋芒,而是被时间沉淀成了一片沉稳从容之色,如同窑藏的美酒,北堂戎渡见了,心情略有恍惚之余,亦是感慨万千,这个人从当初的断情剑到现在成熟男人的过程,就这样随着时间渐渐跨越过去,他可以感觉得到对方的爱意,那种坚定温暖的气息,而这些,却是一直以来都没有改变过的,于是忽然之间,北堂戎渡不知道为什么,心头却生起了一丝淡淡的伤感味道,一转眼,数年的时光过去,虽然记忆还在,但再回首,已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