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父子二人突然相视而笑,彼此眼中都有精光微现,稍后,两人又一起动手将案卷整理清楚,待诸事已毕,北堂戎渡这才感觉到有些酒意上涌,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呵欠,道:“困了……爹,我先找个地方躺一躺……”北堂尊越闻言,起身走到窗边的一张编竹凉榻上坐了,招手道:“你来。”北堂戎渡依言过去,伏在北堂尊越膝上,用手把玩着对方束在腰间的围玉,脑袋在父亲胸口上蹭了蹭,笑道:“……你这么坐在这里,叫我怎么睡?”北堂尊越攒住少年的手,低低笑道:“那就一起睡?”北堂戎渡把他推走,笑吟吟地道:“我才不,两个人挨在一起,热也热死了。”说着,自己顺势往凉榻上一躺,踢掉鞋子,露出脚上的绣边夹纱白袜,拽过一只弹花枕头,掖在头下,看着北堂尊越,笑道:“走罢走罢,这里没你睡的地方。”北堂尊越伸指在他脑门上一弹,哂道:“懒怠东西……”
……
午后日头生热,偶尔有风吹进,便拂得雪白的绡丝纱帘隐隐波动,如同水面微澜。
北堂戎渡一觉睡得香甜,待醒来时,却发现北堂尊越正侧身躺在他身边,与他交颈而眠,北堂戎渡先是微微一惊,既而轻手轻脚地半坐起身来,有些犹疑不定地端详着男人那张毫无瑕疵的完美面孔。
北堂尊越睡得很沉,紧闭的眼睑显示出他似乎是很安心的模样,北堂戎渡不想吵醒他,便自己轻轻穿了鞋,离开了凉榻。
书案上的公文早就收拾好了,整整齐齐地堆在案角,那架被插在笔架上的风车也还兀自微微转动着,北堂戎渡看见书案中间放着一张上好的雪浪宣,上面有一幅画了一半的画,画里有一条小溪,岸上一个少年还没来得及添上眉目五官,但看得出整个人似乎十分悠闲,只坐在树下,手里拿着鱼竿在钓鱼,北堂戎渡见了,不觉一笑,一手捏了捏下颌,从旁边拾起笔来,饱蘸了浓墨,在纸上一笔一划地画起来,为画上的少年一一添上五官。
殿外有风无声而过,令人只觉惬意,北堂戎渡为画上的人画好五官之后,似乎有些意犹未尽,便又渐渐地添上花草,鸟雀,游鱼……
忽地,远处的凉榻上依稀有什么动静,北堂戎渡抬头看过去,原来是北堂尊越翻了个身,仍旧安睡,北堂戎渡不觉莞尔一笑,既而重新将目光移回到桌面上。
但下一刻,北堂戎渡的神情就已变了,他愣在那里,似乎是看见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画面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正靠在树前,含笑看着少年执竿垂钓。
北堂戎渡只觉得心脏好象是被谁猛地击了一下,不知所措,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画出这个人的,可又无可辩驳地知道那就是出自于他自己的笔下——是不知不觉间,在笔尖游走中,流淌出了这个人的身影……
北堂戎渡的手有些僵住,滞在那里,他站在桌前,心中有什么东西在上不上下不下地翻涌,心跳如鼓,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在心底最深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或许就已经开始接受他的父亲了……习惯的力量,竟然如此可怕。
手中的笔一颤,软软坠到地上——
那扇他一直紧闭的门,似乎终于,被敲开了。
一百五十六. 一心只共丝争乱
白日的辰光越发长了,这一日午后倒不怎么热,青竹细帘低垂,满室生凉,寂静无声,沈韩烟练功回来后,便在靠窗的榻上午睡。
临窗小几上放着一尊美人觚,里面插有几枝恣意开着的蛇目菊,花瓣上还凝留着细小莹润的水珠,海棠雕花的窗子半掩半开,从外面徐徐送入花香,床前两名宫人一左一右地站着,摇扇送凉,唯殿外有蝉的嘶鸣声起起伏伏地传过来,令人隐隐有些烦躁。
整个人还未等入梦,半寐半醒间,就隐约听得外头有人说话的声音,片刻之后,一直不徐不疾的风似乎就忽然变大了一点儿,沈韩烟此时正面朝窗子睡着,觉得风力大了些,便不觉沉沉惬意道:“……就这样扇便是……”话音未落,忽然就听有人‘嗤’地一笑,沈韩烟听出声音不对,神志便顿时清醒了许多,翻过身来,就见北堂戎渡正站在榻前,身穿薄薄的绫绡衣衫,不带一丝杂色的纯白,手里拿着方才宫人所用的水墨群山半透明刺绣白纨扇,正在为他扇风,沈韩烟慢慢翻身坐了起来,发鬓微微有些松散,漆眸微饧,清新如一缕林间的清风,一手扶了扶头上的玉冠,一面有几分慵懒之意道:“你扇这个做什么……这是旁人的活计,又不是你该干的……”说着,从北堂戎渡手中拿下白纨扇,随手放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