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脸人的目光很淡,像是望着火堆出神,但是我能察觉出来,他在暗中注视我。他淡淡的眼神里有一种来自内心最深处的关切,就好像一个人在全力压制自己心里的情感。那目光怜悯,关怀,甚至有一丝一缕淡淡的慈爱在里面。这一辈子,我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慈爱,尽管爷爷,老鬼,包括大头佛在内,都对我照顾有加,然而有些东西,始终是无法取代的。
那一瞬间,望着丑脸人,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很奇怪又很让我无法自制的念头,他是谁?他帮我拦过活鲁班家的阴阳轿,在黄沙场的老井下放我离去,就连命图也很可能是他给的。命图那么宝贵的东西,谁能说送人就送人了?
我没有什么根据,完全是望着丑脸人的眼神时,骤然出现了联想,我想起爷爷不止一次说过的事情。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爹受了排教的算计,死在了河里......这个想法一出现就无法抑制,人之间的心灵感应是很奇妙的东西,我这样想着,又一次望向丑脸人,我能感觉到,他表面淡定,内心其实已经掀起一场滔天的波澜。
“你......你是谁?”我问他,声音微微的发颤,有的目光,只是父亲才能给予的,别的人,无法替代。我的想法可能有些突然,也有些无稽,然而我心里仿佛已经认定了。在爷爷的讲述中,爹死了。但是我暗中推算过时间,爷爷当年成家结婚生子的时候,老鬼已经赶去镇河,他们俩从小交情好,老鬼填河之前很久就私下把续命图暗中传给了爷爷。爷爷就一个儿子,把续命图传给我,就不会传给爹?
人生二十年的经历中,我从来没有想过爷爷会欺骗我什么,只是这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爹陈应龙,是不是一直都还活着?
“你的功夫里面,有几手练的不对,自己练功可能没有大碍,跟人真的动手,迟早会吃亏。”丑脸人终于开口了,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的嗓音沙哑不堪,慢慢道:“我教你。”
“告诉我,你是谁?”
他越是躲避这个话题,就越让我心里的疑惑变重。我不停的问,他却始终不说一句确凿的话,左右言他。不知道是不是黑夜感染了我的情绪,心里变的伤感又沉重。
“你知道吧,我从小是爷爷带大的,从我落生到现在,没见过自己的爹娘。”我揉了揉鼻子,道:“农忙了,走水了,村子里别家的孩子给爹娘帮忙干活,爹娘拿他们当心头肉一样。可是我呢,睁开眼睛,看到的是爷爷,闭上眼睛,看到的也是爷爷,我没见过爹娘,连他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苦不苦,我不想说,爷爷拉扯了我那么多年。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有爹娘疼着,我不敢露头,就躲在自家院子的门缝后面看,从那时候,我一直想,自己还能再见到爹娘不能?如果见到他们,我不想让他们抱着,也不想让他们做什么,我只想问一句话,既然生下我,为什么不管我......”
说着说着,我就哽咽了,声泪俱下,想控制都控制不住。我不敢再说下去,怕自己越来越难过,也怕不远处的雷真人他们听到。丑脸人低着头默默不语,不管我怎么说,他都不肯抬头,但是我却清楚的看到,一滴一滴的泪水,从他深埋的脸庞上滴落下来,一直滴到地面。
“你是谁?跟我说说行吗?别折磨我......”我一下拉着他的袖子,使劲摇着,几乎带着哀求的口吻。
丑脸人无动于衷,直到我实在忍不住,松开手坐到地上的时候,他才慢慢抬起头。他的眼圈还是红的,显然也流了很多泪。我想,到了这一刻,有些事情已经不用再明说,已经是明摆着的。我不知道他的脸是因为意外而被烧坏的,还是刻意为之,但这么做,无疑是不想让别人认出自己。对于一个在别人眼里已经死去的人来说,再次活生生的站出来,会引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如果丑脸人,真的是陈应龙,是我爹,为什么爷爷不让我们相认?
但我还是想听,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五十年,一百年,走到最后,只是做了一场梦罢了。”丑脸人轻轻摇了摇头,那目光里有残留的一点点泪水,还有仿佛再也磨灭不掉的关怀和慈祥,他站起身,最后忘了我一眼,再也没有说什么,转身走了。
我不肯罢休,但是却知道他不肯说,必然有不肯说的苦衷,就算我再追问下去,也不会得到答案。我站在原地,彻底的陷入了一片说不出的痛苦和茫然中。事情到了这一步,明知道丑脸人很可能就是我爹,却无法相认。
丑脸人一个人躲到远处,不见踪影。弥勒他们正闹的有劲儿,缠着老蔫巴讲述深山老林里的故事。我呆呆的坐了一会儿,走过去把弥勒拉到一旁,他脸上挂着憨笑,睁眼望着我,在询问我有什么话要说。
到了这时候,还有什么可隐瞒的?我想把一切没问清楚的事情都问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