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的,顾延章忽然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鸡仔,被面前的人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
他路上就一直在想着要怎么同季清菱说这一桩事,此时却觉得旁的都不要紧了,只觉得十分踏实,摇了摇头道:“我回绝他了。”
其实更委婉的做法,是说一通“待我回去想一想”这样的话。
可他并不想说。
虽然不愿意同陈灏撕破脸,却也不想叫对方以为自己是有可能与之同党同派的。
他轻声道:“虽然一旦应诏回京,南征交趾的功劳便同我再无干系,可仔细一想,这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上回先生来信说,朝中许多人以为我是杨党,眼下有机会脱开身来也好,这一回来接替的当是个能臣,邕州、钦州、廉州几处的架子已经搭得差不多,等到人来,至少也是下个月的事了,便是交接出去,只要是个差不离的,也不会出乱子,时间刚刚好。”
说到这一处,他半低下头看着季清菱,口气之中带着隐隐约约的可惜,道:“旁的都无所谓,只是有两桩事……此去京城,两位参政正闹得厉害,京中许多都以为我与陈灏一党,这一趟回去,哪怕是为权衡计,新任的差遣也不会是什么要紧处,想来要坐上一二年的冷衙门,再找机会慢慢起来。”
“另有一桩。”说到这一处,他的语气更为凝重,仿佛是什么极重要的事情一般,慢慢地道,“清菱……我原本以为能给你挣个高品的诰命,这一回……可能做不得数了……”
季清菱原还当是什么事,吊着一颗心在等,听到诰命两个字,顿时松了一口气,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半着恼地道:“我又不求诰命!当真回京也好,夏日还有冰,在邕州又闷又热的,极不舒服,宅子也小,秋月她们三个人挤小小的一间,外头衣裳晒几日都干不了……”
一连说了好几样琐琐碎碎的日常小事,最后却是郑重其事地半侧了侧身,坐直了腰,认真看着顾延章道:“五哥,咱们从前不是说过,立功、升迁的事情慢慢来,尽人事,听天命,莫要着急吗?你做官都不着急,作甚要着急帮我拿什么高品诰命,我身上已是有诰命了……况且那个东西,本来也不太重要,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也就一年有点子银钱贴补而已。”
又抿着嘴微笑道:“若论诰命的那一丁点岁钱,家里光是去岁置下的田产收息都不止这个数了,如果算上白蜡的出产,便是一百个五哥挣俸禄都比不过,只要不回延州,我可是比你阔绰多啦!当真做官做不下去了,靠着此时的产业,我也能养得起你一辈子,何苦要委委屈屈的,咱们想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不用顾忌旁的!”
季清菱一面说,一面眉飞色舞的,说着到“我也能养你一辈子”的时候,脑子里头不由自主浮现出五哥同陈灏、黄昭亮、范尧臣等人全数撕破了脸,最后只能被迫辞官的场景。
她想着想着,竟是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若是五哥当真赋闲在家,我一定把你珍而重之藏起来,旁的什么都不用做,每日只伺候我便够了!等到外头变了天,我再把你放出去做官!”
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口气之大,仿佛自己是哪一个妖洞中的山大王。
两人就坐在桌边,桌案上点着一根婴儿手臂粗的白蜡,和着外头透窗映照进来的十四月亮的光,只把季清菱的脸晕染得又娇又俏。
她一时说“旁的什么都不用做”,一时说“每日只伺候我”,嘴角翘起,配着微圆的两颊,眉眼之间神采飞扬,一双眸子亮灿灿的,其中似乎闪烁着粼粼波光,看在顾延章眼中,不但比窗外的月亮还要柔和,更比桌案上的白蜡更要亮上三分、三十分、三百分。
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靠在了交椅的椅背上,全身都放松下来,只拿眼睛定定地看着季清菱的脸,心中胡乱地闪过各种念头。
已经四月了……
清菱马上就要过生了……
距离下个月夏至百司休务,还有十余天,自己这几旬的休沐都没有休息,若是和着夏至的三天假攒在一处,也有一段不短的时间。
如果天使同来接自己差事的人到得早,说不定交接的时候,自己还能在后边一段等对方清点账务的时间带着人出去……
或许可以凑个七八天……
会不会不够?
他的心砰砰地跳,将来回京可能会遇到的难处也好,仕途上就要碰到的问题也罢,此时全数都被抛到了脑后,半点不成为难事了,只脑子里头乌七八糟的,过了好半日,才微笑着道:“我这一阵子确实不怎么体贴……也不用将来辞官,难道我不辞官,就能不伺候你了?哪里有这个道理?”
又道:“今晚我帮你按按腰好不好?还是想要给你捏捏胳膊?前几天不是说一日里头使小半个时辰鞭子,手臂就又酸又疼吗?趁着这几日闲下来了,我来按一按,总要比那几个小丫头得力。”
莫名的,虽然那话中似乎什么都没有说,季清菱竟是听得心中有点发虚,总觉得对面这人意有所指。
她勉强一笑,正要说话,却被人把唇给堵住了。
两人许久没有亲热,这一回,顾延章吻得格外地认真,好像当真要把他方才说的“不怎么体贴”给补回来。
季清菱刚开始还想说话,到得后来,压根都忘记自己本来想要说什么,等到被半抱起来往床边走的时候,她才连忙攀着顾延章的肩,有些迷糊糊地叫道:“且住!五哥,我还有事问你!”一面挣扎着要站回地上去,去抓桌上的文书。
顾延章火都被点得窜上了天,此时硬生生被一座大山压下来,整个人憋闷极了,可看季清菱那认真的样子,却是不得不坐回了椅子上,等到被问得许多有关疫病营、抄劄、守城的事情,便晓得这是在写折子用的,实在是正事,还全是为了帮着自己,只好老老实实摆正了心思,催着季清菱先去睡,自家在此处慢慢填补、更正里头的错漏之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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