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克还算聪明,知道自己在这种场合没有开口的机会,索性不说话。
小来探出头,嘴唇翕动着数了数,缩回头,表情复杂地向着我:“风先生,我们一共有十七个人,十七对一百二十二,拼一下试试行不行?”
他算得真是清楚,把我跟藤迦直接划归到神枪会的阵营里。
藤迦冷笑了一声,回头走到“通灵之井”旁边,挥袖一扫,款款落座。
萧可冷“哼”了一声,愠怒地低声喝斥:“小来,你胡闹什么?一百二十二人?你没推测过那架直升机的重量吗?如果飞机上低于十二个人,会有这么沉重的吃风力度?”
的确,北海道的冬季风力强劲,刚才直升机坠落的时候非常稳当,可以判断飞机的载重量至少超过一吨以上,那恰好是十个彪形大汉的身体重量。大亨的能力,像北冰洋里成群结队的冰山,露在外面的,只是微乎其微的冰山一角。
像小来这样容易冲动,冲出去就只能说死路一条。
“王先生,时间宝贵,我们还得进寺里去搜索关小姐,请尽快动手吧!是好汉的,别连累了自己的兄弟——”海伦伸出左臂,有意无意地向王江南身后的那十名神枪会枪手挥动了一下,似笑非笑,令人突然间感到毛骨悚然。
“叮零零——”霍克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只听了一句,立刻肩膀一颤,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萧可冷倒吸了一口凉气:“坏了!肯定是紧急调派过来的人马出了事!”
我敏锐地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目前日本国内的黑道力量主要分为山口组与神枪会两大派,几乎涵盖了黑道上的一百多个薄弱组织。大亨要带人马过来,不可能从这些人范围内挑选,而只能是——美国人在日本的驻军。
在此之前,《朝日新闻》曾有文章影射冲绳岛上的美军那霸空军基地士兵向黑道社团非法提供武器。这一次,如果大亨有了五角大楼方面的电话授权,就算抽调人手参与黑道事务,也是绝对可以做到的。
当我再次仔细分析那一百二十人的站姿、手势时,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明显带着美军海豹突击队的特征。
以精锐军队围剿黑道人马,这是一场“石头砸鸡蛋”的游戏,就算神枪会把全亚洲的会员都集中在北海道,也只怕真应了“以卵击石”的老话。美国驻军在日本国内闲得手脚发痒、子弹生锈,恰好可以有个大显神威的机会。
不知道萧可冷能否想到这一点,大亨的威力一旦凸显出来,根本不给对手以反抗的机会,就算此时此刻孙龙站在这里,恐怕也阻止不了王江南即将断臂的事实。
“看来,只有牺牲十三哥的手臂了!”萧可冷下了结论,嘴唇一霎时苍白失学,神色怆然。
海伦望着神情黯淡的霍克冷笑着:“死心了吧?不过请大家放心,你们的人只是暂时失去了抵抗能力,如果王先生肯合作,我可以保证所有的人都能够毫发无损地回家去。”
在一系列的对抗变化中,机舱里一直保持着绝对的沉默。不知道是大亨没有亲自到场,还是到场之后保持身份没有轻易露面。
藤迦忽然开口了:“风,这一劫,竟然也包括了枫割寺在里面,真是……飞来横祸啊……”她的手垂在井水里,眼睛也一直凝视水面,一眨不眨地看着。
我心中一动,迅速走到她身边,看着幽深的井水。不知为什么,此刻井水变得有些浑浊了,虽然仍有阳光斜照,很明显的,翻翻滚滚的水波显出一种古怪的浅灰色,犹如掺进了无数细微的灰色尘粒。
水肯定很冷,藤迦探入水中的右手,手心手背都冻得发红,但她无暇顾及,只是不停地扭动着手指,仿佛要从水里打捞出什么。
水底不时有米粒一样细小的水泡升上来,有时是几颗,有时是一长串,有时是十几串。好多水泡附着在藤迦的手背上,但随即一个连着一个不住地破裂着。
“我们必须……找到失踪的人……她很重要……对任何人都很重要,尤其是对你。我还是弄不明白,她是个极大的变数,此前绝没有在《碧落黄泉经》上出现过,并且她的运行轨迹竟然有百分之九十以上与你重叠……她能进入塔下秘室,是不是预示着也能进入‘海底神墓’?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
藤迦不停地自语,手指在水中搅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井水越来越浑浊,渐渐的,阳光再也无法穿透水面而入,视线所及之处,,水面变成了灰色的米汤一样。蓦的,我的眼神似乎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下,猛然一眨,再次睁开后,发现水面上出现了一颗巨大的七角星——不,不是一颗,而是“两半”。在这颗体积有脸盆大小的星星中间,竟然有一条五厘米宽的直线裂缝,犹如一柄快刀,把星星分为两半。
星星是灰色的,像是一幅古怪的立体黑白画,在水面上平整地铺开。
我摒住呼吸,心里有扑上去把星星攫住的冲动,但脚下稍微挪动,藤迦已经急骤地开口:“别动!别动,那只是幻觉——万年枯骨,化粉为灰,孽债怨杀,皆为泡影。”
我猛然醒悟,的确,星星只是水面上的幻觉,一下子扑过去,星星抓不到,我也会变成水底亡魂。
“这就是水的力量,万源之母,万物载体,宇宙之间,还有比它更伟大的物质吗?”藤迦抽回了自己的手,水面也渐渐恢复了宁静清澈,仿佛一锅煮沸的水,釜底抽薪之后,水就会慢慢凉下来。
我向后退了一大步,再次凝视这口神异的“通灵之井”时,对关于它的种种神奇传说,已经有了崭新的认识。
寺外陷入了死寂,仿佛所有的冲突打斗都被牢牢定格了一般,包括不断流逝着的时间,听不到海伦的笑声,也听不到王江南苦涩的分辩。
“很多人……数以万计甚至十万、百万计的人,都被幻觉束缚住了,义无反顾地投井而亡。井是没有底的,所以再跳进去十万人、百万人,它仍是冷漠的井,不见涨也不见落。只是,每多一颗亡灵,它的温度便会低一分,直到有一天凝结为冰……”
藤迦的神情一下子变得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历经了尘世间所有的苦难伤痛之后积淀而至的大智慧、大淡定。通常,这种表情,只有在悲悯俗世大众的佛门高僧脸上才能看得到,而她不过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体会到那些深刻的苦难?
她解开了红丝带,任黑发披泻到胸前,发梢几乎垂落到水面上。
我深深地呼吸了三次,把躁动惊惧的心情压制下来,交叉握着拳头反问:“按你说法,有几百万人死在这口井里,哪怕每死一人,温度下降千分之一摄氏度的话,到现在为止,这水也该凝结成冰块了,但是现在你看,这明明是液态的水,哪里是固态的冰?”
藤迦抬起头:“在地球人的知识里,水只有汽态、液态、固态三种存在形式,那么你有没有想到,其实宇宙中也存在着液态的冰、固态的汽甚至更多无法想像的形式。二百倍显微镜下的水分子与两万倍显微镜下的水分子有什么不同?与两亿倍显微镜下呢……”
这个时候,实在不适合谈这些虚幻的科学问题,我只是想弄明白她说的水下亡魂的真相而已。世人往往为幻觉所迷,做出很多莫名其妙的动作,比如溺水、坠崖、撞车,在坊间便被编纂流传成“水鬼、山精树怪、路妖、鬼打墙”,比如刚才我要是真的淹死在水里,肯定又会成为“水鬼杀人”的又一俗套版本。
“你的意思,‘通灵之井’里的水跟地球上另外的水是性质截然不同的?藤迦,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失踪的那个人——关宝铃关小姐,她才是化解这场劫难的关键!”扪心自问,除了化解劫难之外,我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小小的私心吗?
外面,是大战一触即发的死寂,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宁静,只要王江南拒绝海伦的断臂要求,一场血腥屠杀瞬间就会开始,当然是美国人对神枪会人马的屠杀,并且丝毫没有反击的可能,只是无条件地被杀。
我似乎已经能看见速射机枪喷发出的道道火焰、叮叮当当跌落的黄铜弹壳……
萧可冷终于拔出了自己的枪,并且将一副短筒的十字瞄准镜“喀吧”一声,卡在枪筒上方。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她的用意很明显,大战真的发生之时,她的第一颗子弹便是取海伦的性命。
她不是神枪会的人,但却基于江湖道义,跟神枪会有千丝万缕无法切断的联系,所以也只能被迫拔枪参战。
“你很关心她?风,你心里牵挂太多的人,所以自身的悟性才会被蒙蔽住。要知道,做任何事,非得割舍一切,就像修行参禅的出家人,剪断三千烦恼丝,才能拨云见日,得见佛性。”
我深吸了一口气,来不及回味这些话的意思,只是在掂量自己该不该卷入这场战斗里去。
“风,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我希望能跟你有一次深切的长谈,你的名字,就在那部经书上明明白白写着,以及一切来龙去脉……师父……东渡时,已经预见了所有的未来,可惜无力扭转乾坤而已……他的希望,全部都在你身上……”她的声音渐渐低沉模糊下来,我听到“东渡”的句子,却无暇深思。
“藤迦,你再肯定地回答我一次,关宝铃会不会死?能不能活着等到咱们去救她?”
既然“通灵之井”刚刚发生过异变,我真怀疑“亡灵之塔”四周的神秘水流也会随时漫延上来。虽然不明白藤迦说的“塔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却在心里一遍一遍回味着关宝铃上次说过的那种幻觉——她去过的地方,是个可以自由呼吸的“水一样的世界”,能感觉到波浪的存在……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藤迦把双手插进自己的黑发里面。
记得在“洗髓堂”第一次看见她时,头发曾经剪短过一些,但现在看起来仍然飘逸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