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客厅里是如此空旷,他们五个人全部挤在门口之后,四壁皆空,只有屋子正中孤零零停放着的这具棺材。仰面向上看,梁木檩椽井然有序,是典型的日式全木结构房屋,唯一令我感到扎眼的,是梁柱交汇处,嵌着一面金色的镜子,直径约二十厘米,明晃晃地正对棺材中央。
日本国旗为白底红日,像这样的太阳标志随处可见,不过金色的太阳却是比较罕见——
呼的一声,门外骤然刮起了大风,随着一声长笑,挤在门口的五个人噔噔噔地一起后退三步,身子急速摇晃着,全力跟那阵大风抗衡。
客厅窗棂上糊着的白色桑皮纸一阵瑟瑟乱颤,嗤啦嗤啦声连连响起,已经被这阵大风吹裂。
“噗、噗、噗”连续三声,象、虎、狮三名老僧也同时吐出鲜血。神壁大师虽然没像他们一样吐血,但身子猛地下蹲发力之时,脚下铺砌的灰色方砖立刻“喀嚓喀嚓”碎裂了两块,他的双足立刻下陷十几厘米,直没到脚踝。
门外的人笑声依旧洪亮,仿佛击退这几个人的合力阻挡于他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信手一击,已经稳操胜券。
我相信做为神壁大师的师叔,这四名老僧的武功已经非常惊人,但联合五个人的力量却仍然节节败退,门外那人的武功当真是世所罕见。这种紧急关头,我来不及多想,双掌一挥,砰的拍在神壁大师后背上。
潜意识里,我跟藤迦已经成了息息相关的盟友,因为只有她才能读懂《碧落黄泉经》上的文字,才能给我更多寻找大哥杨天的线索——既然枫割寺里的僧人全力维护藤迦,他们自然也该是我的盟友才对。
江湖高手过招时,最怕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在门外那人的计算中,枫割寺里的众僧实力已经发挥到了极限,不可能再有新的高手出现,所以毫无防备。而我明了对方实力强大到无可限量的境界,一出手便尽了全力,推动神壁大师做绝地反击。
喀啦一声巨响,客厅的纸门、前墙全部飞了出去,并且给两方翻滚的内力潜流激荡扯烂,变成七长八短的废柴,远远地抛在南墙之外。
“咦?是谁?是你——”除去了墙壁的遮挡,我跟那人打了个照面,双方都是一愣。
那个人,就是曾经挽回了一场即将发生的车祸的中国特异功能大师张百森,此时左臂抱着一个只有七八岁模样的男孩子,单凭一只右拳,已经打败了枫割寺的五位高僧联手。
他穿着一套灰色的唐装,胸口、袖口、衣襟、裤脚全部绣满了金龙戏水的图案,显得磅礴大气,脚下则是中国最传统的黑色圆口布鞋,完全是中国旧时江湖大侠的打扮。
我慢慢吸气复原,双臂已经隐隐约约感到阵阵发麻,因为刚才出手的时候,已经感觉到张百森的澎湃内力如同一杆丈二银枪一样,穿透了前面五位高僧的身体,一直刺到我的掌心里来。
“小朋友,又是你?”张百森挑着眉毛微笑起来,收回右拳,连续吐出三口浊气,才又慢慢接下去,连赞三声:“好功夫!好功夫!好功夫!”
我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烧,如果早知道来的是中国的江湖前辈,我就不敢拿自己的微末武功出来丢人现眼了,而且是帮日本人对抗自己人。
“放我下来吧——”那个男孩子在张百森的臂弯里挣扎了一下,仰面打了个哈欠,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张百森立刻恭恭敬敬地垂手答应着:“是,大师。”然后把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男孩子穿的也是一身灰色的唐装,头发极短,仿佛是新剃过的光头刚刚开始生出新发一样。他向前走了几步,抬手指着门内的四名老僧,口齿清晰地问:“你们几个,谁是鉴真大师的嫡传派系弟子?”
他的年龄的确只有七岁多一点,身高仅仅够到张百森的腰带,但说话时的气势却是威严冷峻之极,仿佛身份极为尊贵的人驾临贱地,能开口跟这群人说话,已经是五位高僧的荣幸。
张百森的外貌衣着并没有特别惊人之处,但他站在那里,只凭呼吸和眼神,便能震慑全场。
院子里虽然聚集着三百余人,其中不乏长年修炼的武僧,但被张百森山岳挺峙的气势一下子压迫住,竟然全都噤口无言,更不敢轻易尝试偷袭攻击。
男孩子的脸色异常红润,眉漆黑,眼珠黑白分明,转动灵活,仿佛会说话一般,每次转动,都在向外传达着繁复的信息。他的眉心极为怪异地堆叠着几十层皱纹,一直向额头的两边和头顶扩散过去,显得与他的年龄非常不协调。并且这些皱纹都刀刻斧凿一般深刻,令人只看上一眼,就会终生无法忘记。
“说,谁是?”他不耐烦地换了根手指向前指着。
我对佛门、藏密、东密、道教中的典故几乎全部耳熟能详,惊骇地发现,他的手指前后变换时,竟然用的是藏密中的两种至为崇高的手势。
前一种,中指伸直、拇指扣搭在食指上、无名指小指一起蜷缩于掌心里——这是西藏密宗的“大嗔戒指”,寓意为“醍醐灌顶、指点迷津、渡人渡己、天地恒昌”。
后一种,尾指伸直,食指、中指、无名指蜷缩,并且将大拇指深藏其中,那是密宗的“须弥芥子指”,寓意为“包容世间一切痴呆愚昧、唤醒世人大彻大悟的智慧”。
这两种指法,只有藏密高僧甚至活佛才懂得其中的玄机,绝不应该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子手上使出来。
第二部 亡灵之塔 第十章 转生活佛
“这个孩子……是谁?不会是新一代的活佛转生吧?”我瞪着他的脸苦笑。
男孩子微有察觉,蹙着眉,抬起左手,轻轻弹了弹尾指的指甲,发出“嚓”的一声,看都不看我一眼,简短地说了一句:“不关你事,靠边站。”
刹那间,我的喉结处如同被针尖刺中似的,疼得全身都为之一颤,满身充沛的内力都随着这一痛,顿时消失如泥牛入海,不见踪影。
张百森挥挥手:“小兄弟,大师已经发话,退开些吧!”
连他这样的江湖前辈都对这男孩子毕恭毕敬,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缓缓退开。
张百森皱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裤脚,似乎刚刚从水里淌过,裤脚一直湿到小腿部分,此时还在向下淋漓滴水。
男孩子的话问到第三遍——分别是一句华语、一句英语、一句日语,神壁大师才喘息方定,冷峻地反问:“你是谁?
我的耳朵里清晰听到“鉴真大师”这几个字,突然惊觉:“鉴真大师?莫非是……莫非是……”
张百森一直都在盯着我的脸,此刻慢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读懂了他的意思,脑子里骤然像开了锅一样,百思翻滚:“全球佛门之中,自古至今,只有一位‘鉴真大师’,那就是唐朝时六次东渡,最后成功登陆日本的那位伟大僧人。那么,这个师出藏密的男孩子提到鉴真大师,到达蕴涵着什么样的深意?”
掀去了前墙的客厅,已经变得跟院子里同样温度,并且临近黄昏,山风越发变得凛冽刺骨,一刻不停地刮来刮去,我的手脚都快要被冻麻了。
神壁大师的领悟能力看来并不高明,向前连跨了两步,昂着头,桀骜不驯地提高了声音大喝:“哪里来的野孩子——”
男孩子的手指倏忽又是一变,已经化为“拇指、小指相扣,食指、中指、无名指紧并前冲”的“雷眼婆娑指”,我只来得及叫了半句:“当心当心——”
幽暗的客厅里骤然闪现出一道灿烂的电光,仿佛是巨型的变电箱突然短路跳火一样,咝的一声,电光已经击打在神壁大师的前胸,将他的身子猛烈地冲撞起来,凌空倒飞了十几米,喀啦一声,把客厅的后墙木板也全部撞毁,本人更是扎扎实实地仰面朝天摔在当地,狼狈到了极点。
“雷眼婆娑指”是藏密指法里最刚猛的攻击手段,但必须要经过长期的运气修炼才能达到威力如此强大的地步。眼前这个只有七岁的男孩子,是如何修炼成功的呢?
“哼!你倒见识不凡啊小朋友!比这几个没记性的光头家伙强多了……”
连他都称呼我为“小朋友”,我苦笑连声,简直不知道对方是何等来历了。
藏密之中,奉行“活佛转生”的至深道理,前一代活佛升天时,肉体消弥,但精神却在离开肉体的瞬间,漂移转嫁到某个人或者某个已经孕育成型的胚胎身上,称之为“转生”。凭借着老活佛留下的“转生暗号”,他的拥戴者们会慢慢找到新的活佛,采用确认灵童的“金瓶掣签”制度,验明正身后,得以传承接任老活佛的衣钵。
经过“转生”的活佛,往往从一出世起,就具有无穷无尽的超能力,更能自发地领悟老活佛毕生修炼而来的智慧,这也是几百万藏民甘心情愿地居住于边荒酷寒之地供养信奉活佛的原因。在藏民的意识里,活佛就是他们生存的唯一信念,活佛在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天堂。
我努力地集中精神,盯着他的脸,希望能看出他身上有“活佛转生”的标记。
其实,所有的报章资料都大张旗鼓地介绍过,新一代转生的“活佛灵童”已经明确无误地诞生于中国拉萨,经拥戴者们验明正身之后,张灯结彩地迎接回大昭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