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迫感。
强烈的压迫感犹如拥有实体, 厚重地笼罩在江月年眼前。阴天的早晨格外昏暗, 僻静街角不见行人,乌云投下的阴影层层叠叠交织,一股脑落在陌生男人身上。
他就像阴森的黑洞,吞噬周围一切光源。
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让人下意识地想要逃离。
江月年后退一步。
随着对方逐渐从灌木林中走出, 她终于看清男人的模样。
剑眉下是深陷的眼窝,金黄色眼瞳里盛着竖起的光, 一只眼睛明亮灼人,另一只则黯淡许多, 如同出鞘与未出鞘的刀刃,闪烁着无比锋利的冷意。蓬松乱发长至后背, 显然没有经过精心修理,宛若蜿蜒向下的黑色水蛇, 途经上身猩红的血迹时, 就更显出几分诡谲。
他只穿了条并不合身的长裤,大概并不是本人的所有品,纵使松松垮垮,也能勾勒出青年人修长有力的腿部轮廓。
上半身虬结的肌肉匀称隆起, 却并不会让人觉得过于健壮。那是近乎于完美的身材比例,纤长而有力, 只可惜皮肤上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疤。
在他后腰位置生了条硕大的深绿色尾巴, 比起身上的伤口, 尾巴的情况居然更为糟糕。密密麻麻分布的鳞片仿佛被人故意剥去许多, 露出内里鲜红的软肉,有的肉几乎腐烂,淌出深黑色液体。
江月年按捺住砰砰直跳的心脏,尽量理智地思考以这条尾巴来看,他应该属于龙或蜥蜴的变种,可是
青年头顶居然长了对深灰狼耳,一动不动地立在黑发之间。
眼睛像猫又像龙;长了条大大的尾巴;耳朵却和狼人如出一辙。
太奇怪了,全然是四不像。
身为智商正常的新世纪青少年,江月年还没蠢到去和这个浑身杀气的危险分子进行攀谈,于是佯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正想面无表情地转身开溜
突然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呵斥“不要动”
出现了是影视剧里和“站住”、“你醒了”并列最没用台词前三甲的传世经典,“不要动”
第六感告诉江月年,这句台词一出,她大概率是跑不掉了。
果不其然,在这道声音响起的刹那,带着血腥味的冷风便陡然向她靠近,脖子被猛地一按,整个人跌倒在陌生青年怀里。
好硬。
肌肉像石头,还是滚烫的那种。
她被青年禁锢在怀中,脖子上抵着他尖利的爪子,分明是被当成了人质。直到这时江月年才看见,这人的指甲竟然是浓郁黑色,顶端呈现出刀尖一样锋利的弧度。
然而右手五根手指,有四根的指甲被残忍拔掉,只有对着她喉咙的食指尚且完好。
看一眼就会觉得手指在痛,偏偏他本人神色如常,完全感觉不到痛苦的模样。
也不晓得这人到底经历了什么。
江月年虽然学过防身术,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也只能选择乖乖不动,贸然挣扎只会被戳破喉咙。她放慢呼吸,抬起眼睛打量不远处喊话的女人。
正是之前满脸严肃寻找东西的陌生人之一,在她身后还跟了几个身材壮硕的男人,见到挟持江月年的青年后,纷纷朝这边走来。
“别过来。”
从她身后响起低哑沉闷的嗓音,仿佛许久没说过话似的,每个字都格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让人想起坏掉的手风琴“我不能保证她的安全。”
江月年心里的雨,跟依萍回陆家找她爸要钱那天一样大,也像杉菜离开道明寺那天一样噼里啪啦。
她带着约定出了门,哼着小曲唱着歌,走到半路就被这人给劫了,还被以性命安危作为要挟,眼看就要小命不保。
这算哪门子的剧情。
她本以为秉承着起码的人道主义精神,虽然与对面那群人毫无瓜葛,但他们至少会象征性地表示一下犹豫。
没想到站在最前面的女人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上。”
然后她身后的墨镜男轻轻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把枪。
江月年
江月年
等等,说好的人质安全第一呢说好的人道主义精神呢就这样打算把他俩都给砰砰砰了而且这玩意是违禁品吧你们是什么东西这么明目张胆
江月年很生气,决定把对那女人的称呼从“大姐”改成“大妈”。
“你看见了吧把我作为人质没有任何作用,倒不如快点放开自己跑掉。像现在这样,咱们都有危险。”
她压低声音,努力保持着冷静与青年交涉“对于你来说,我只是个累赘,如果能放了我,我可以为你争取一些时”
她话没说完,忽然感觉自己被人整个抱住,不由分说地从原地挪开,与此同时耳边响起呼啸而过的嗡声。
如果没猜错的话,刚才飞来的,正是利用消音器消除噪声后的子弹。
而她被身后的青年迅速拉开,侥幸逃脱一死。
脑袋里的阿统木已经开始骂娘这些人有病吧你刚刚差点就一命呜呼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哔此处和谐消音
江月年的脑袋到现在还是懵的。
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彼此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以及,那个看上去冷冰冰凶巴巴的陌生人为什么要帮她。
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平静的日常被搅得天翻地覆,然而生活总在无比真诚地告诉她最糟糕和最匪夷所思的事情,永远在下一秒。
青年一把将她扛在肩上迈开长腿,迅速跑进身后的树丛之中。
耳边是轰隆隆的冷风和树枝被掠动时的哗啦声响,身后那群疯子骂骂咧咧地紧随其后,但青年奔跑的速度远远超出常人,即便受了伤,居然也能把他们甩得越来越远,直至身后再也听不见任何脚步。
与英俊的异性亡命天涯,在影视剧或小说里,大概会出现一系列公主抱和彼此许下诺言之类的桥段,然而这个定律放在此时的江月年身上好像完全不起作用。
对方的动作粗鲁又剧烈,别人是少女心爆棚的公主抱,再不济也会把女方背在背上,只有她被毫不犹豫地丢到肩上扛起来。
像极了在建筑工地里单肩扛麻袋。
身为麻袋的江月年被颠得直犯恶心,五脏六腑全部搅成一团,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好。想。吐。哦。
“等、等等”
她忍着难受低呼出声“虽然要谢谢你帮我躲开那一枪可你逃跑为什么要带上我”
真是想不通。
就像她之前说过的那样,自己对青年来说只是个没用的累赘,不但无法让追捕他的人停手,这会儿还成了必须扛在肩上的负担。如果放她离开,江月年开开心心地走,他安安心心地逃,谁都不会亏。
对方没有回答,对此置若罔闻。
他表现得冷静又可靠,江月年却能清楚感受到青年的力道在慢慢减弱,身体极微弱地颤抖起来。
这人本来就浑身是伤,在这种高强度的奔跑下自然支撑不了多久。
正如江月年所想,这个念头刚浮上她脑海,身下的人肌肉便猛地绷紧,随即整个身体向下倾落
之前所在的街道位于山脚下,他为了躲避追捕,刻意逃进了树木茂密的深林之中。然而林子里地形错综、地势陡峭,陡坡与断崖无处不在,有处滑坡被掉落的树叶遮掩大半,青年脚步匆匆、被剧痛折磨得神志模糊,一时没能留神,径直跌了下去。
连带着肩上的小姑娘一起。
江月年想,今天绝对是她有生以来最最最倒霉的时候。
那陡坡不高,加上摔下来时青年充当了肉垫,她并没有受太多伤,只是手机从口袋里摔出来,跌了个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只是笔直摔下来的青年本人,情况就实在称不上好了。
身上的伤口在摔下陡崖时再度破裂,血像不要钱的水一样往外流,身体重重砸在地面上的疼痛同样不容忽视,像无形的大手般撕裂五脏六腑。
明明他才是强势的那一方,这会儿两人身份却完完全全变了个样。不说像之前那样有恃无恐地劫持江月年,如今的他连站立都很难做到。
江月年很是困惑地想,如果这人能在摔下来时把她垫在身下作为缓冲,一定不会落得这么狼狈的下场,可他非但没那样做,还在下坠的瞬间下意识护住她。
这个人好像并不是太坏。
就连子弹即将射中她时,也是多亏他才逃过一劫。
察觉到她的视线,金黄竖瞳猛地一缩,不带任何情感色彩地与之对视。
像一汪冰冷死水,看得江月年后背发凉。
就是在这犹豫的间隙,那人居然在满身是血的情况下腾地起身,朝她猛扑而来。江月年一时没有防备,被青年狠狠按倒在地。
浓烈的、属于陌生男性的气息汹涌而来,伴随着滚烫的血腥味。
脑袋撞在地面上,疼得她差点流下眼泪。
“别出声,别乱动。”
喑哑声线像极了粗糙的细沙在摩擦地面,他面无表情,如捕食者看待食物一般打量她“惊动别人的话,我会杀了你。”
他语气冰凉,冷冽目光里浸了杀意。这本应该是极为紧迫压抑的场面,然而之前的奔跑已经消耗了他绝大部分体力,加之破裂的伤口惨不忍睹,已经没剩下多少力气。
明明冷酷又凶戾,声音却是轻飘飘的,抵在她脖子上的指尖微微颤抖。
这是种十分鲜明的对比,反倒衬托得他有种莫名狼狈,像是家里养的猫生了气,却只能用软绵绵的爪子抓挠主人手心。
阿统木啧啧好涩。
江月年
够了啊喂你不应该是系统,你就是个尖叫鸡
青年说着轻咳一声,紧接着咬住下唇,从鼻腔里发出细弱喘息。对方好歹算是救命恩人,江月年此时的恐惧感消退大半,试图轻声安慰他“你慢点说,别着急。”
他闻言怔愣一瞬,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羞愤,脸上浮起淡淡的红。
哪有人质安慰绑匪的道理。
“这个姿势不太好,我们能不能换个动作”
以他目前的状态,江月年能毫不费力将其撂倒。但对方的伤口经不起折腾,她又分不清这人究竟是敌是友,只得试探性地继续问“比如说,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谈话。”
青年没有做出反应,她实在不喜欢这种别扭的姿势,于是轻轻用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没想到直接把人家推倒在地。
“对对对对不起”
万万没想到看起来凶巴巴的青年早已是强弩之末,江月年匆忙想将他扶起。结果对方脸上的绯红更深了些,像是赌气一样自己撑起身子,喘息着坐起来。
这下好像完全没有站立的力气了。
“我手机坏了,没办法打电话。”
森林里东西南北全长一个样,根本认不出进来时的方向。江月年一个头两个大“你要不在这里等等,我马上出去报警和叫救护车。”
青年面色阴沉地凝视着她,眼底晦暗不清,仿佛藏匿了一片汹涌澎湃的暗流。鲜血加重了他修罗般不可接近的冷戾,却也显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脆弱。
当他哑声开口,声音小得快要听不见“出去的话,你以为他们会放过你”
“他们”应该是指那些追捕他的家伙。
想起那颗呼啸而过的子弹,江月年暗自咬了咬牙“什么意思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他极为疲倦地闭上眼睛,睫毛洒下大片阴影“人体实验,听说过么”
江月年愣了愣。
“那家公司一直在秘密进行异常生物研究,目的是实现各类异生物的融合。”
他说到这里睁开眼睛,眼底有浓烈的恨意转瞬即逝,随即眸光一转,带了几分自厌与戏谑地挑起眉头“我天生是龙人种族。看见这双眼睛了么右边是猫的瞳孔。耳朵是被移植的狼人器官,心脏来源于恶魔。他们就是像这样,不断制造着人为的怪物。”
人类是虚伪又贪婪的生物。
自作主张地将他捕获进实验室,生生斩断属于龙的两角,又自作主张地在他身体里放入许多本不兼容的东西。
然后满脸嘲弄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鄙夷“怪物里的怪物,除了实验室,还有什么地方会接纳你呢”
在他的记忆里,实验室中总是充斥着各种异生物的惨叫。能侥幸存活的,会被当成试验品继续利用;万一承受不住实验带来的痛苦,死了也不会有人关心。
无法逃离,无法求救,连求死都做不到,只能像动物一样听凭摆布。
直到他从新来的实习生口袋里偷到门禁卡,并于昨天午夜打晕巡逻保安,逃出那栋建筑。
在那一刹那,他久违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感受到四面八方涌来的风。
却也从未有过地,感到了茫然无措。
那些实验员说得不错,他已经成了不被人接纳的怪物。异生物的处境本就举步维艰,他这副怪异至极的模样更显得格格不入,路上的行人偶尔瞥见他身影,无一不露出十分惊恐的模样,低头绕道而行。
他是孤儿,没有可以依靠的家人,更没有可供栖息的家。被抓进实验室整整两年,和以往的朋友早就断了联系,就算逃离那栋研究所,等待在未来的,仍旧是毫无希望可言的地狱。
不过像他这样的怪物,理所应当生活在地狱里吧。
看着莫名其妙被自己扯进灾难里的人类女孩,龙人指节微动,紧握成拳。
他的本意只是将她作为人质,逃脱实验室搜捕,没想到那群混蛋早就没了良心,居然试图对同类动手。不过想来也是,人体实验是被严令禁止的项目,这个女孩目睹了他的存在,哪怕只是窥见整个机构的冰山一角,他们也必然会下死手除掉她,无异于瓮中之鳖。
他本来,的的确确是讨厌人类的,恨不得将自己受到的痛苦千百倍地还给他们。
但或许是心里残存的零星善良与愧疚作祟,他不知怎地就把这姑娘扛在肩膀上,带着她一路狂奔。
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得知真相后,面对他这个面目可憎的怪物,她一定会觉得无比厌恶。
毕竟连他自己都憎恨着这具丑陋身体,更不用说,他是导致她陷入危机的罪魁祸首。
四周短暂地陷入了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