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苏台见杨埙脸色发青,知道情郎要发火,忙连使眼色。杨埙却已是忍无可忍,指着蒋鸣军鼻子骂道:“你小子轻视匠户,千方百计地加入京营,花光了你妹妹的积蓄,终于买到个神机营小校的身份,由蒋工匠变成了蒋校官,自以为荣耀无比。你在战阵中对敌受伤,对于这一点,我很敬重,但这也是你的职责所在。你既已是京营将校,吃着朝廷禄米,不该为国为民出力吗?受伤成了残废,是你的不幸,但作为军人,你应该早有心理准备,没什么可抱怨的。你残废不是我造成的,也不是苏台造成的。你成天发脾气,怨天尤人,怪这怪那,算什么?我看实在要怪的话,只能怪你自己。问问你自己,你为什么要加入京营?从你穿上戎服的那一天起,是不是该做好为国受伤流血甚至战死的准备?还是你只想着凭京营那身狗皮耀武扬威,显示你蒋鸣军与众不同,终于不再是匠户身份?”
蒋鸣军胸无点墨,面对杨埙一连串诘问,竟无语反驳。他愣了好大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道:“你……你这辈子休想娶我妹妹。”
杨埙冷笑一声,预备再反驳一番,但转头见到蒋苏台充盈泪水的双眼,心瞬间软了,却是不便再继续留下,便哼了一声,拂袖而出。
蒋苏台叫了一声“杨大哥”,还待追出。蒋鸣军怒道:“不准追,让他滚,滚得越远越好。还有,以后不准你再见她。”
杨埙出来时,正好遇到一位翩翩公子进来,却是之前曾来扇铺定做扇子的郭信,手里居然也提着果品糕点,明显是来探访的。
这已经是杨埙第四次在这里遇到郭信。似乎这位郭公子对蒋苏台亦颇有意,所以才总往这里跑。然杨埙从来没有多问过,除了对蒋苏台甚有信心外,他也不希望自己再耽误她,如果能遇到她真心喜欢、又令她兄长蒋鸣军满意的男子,那是再好不过。既然爱她,就要为她考虑,女子的青春年华可是耽误不起。
郭信早已熟门熟路,主动招呼道:“杨匠官,你也来了?”
杨埙只“嗯”了一声,便匆匆夺门而出。走出一段,忍不住回过头去,却看到蒋苏台已迎了出来,正与郭信交谈甚欢,不知为何,心里竟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嫉妒酸楚来。
一时颇为惆怅,他心底里自然是希望蒋苏台过得好的,但真的看到她对其他男子笑语晏晏时,心中又不大舒服。这,大概是人自私的天性吧。
不知不觉走到教坊司附近,忽见已升任锦衣卫指挥佥事的朱骥正站在街口槐树边,盯着教坊司门口——曾名动京华的教坊司名妓蒋琼琼正在与一名高大帅气的男子交谈。那男子赫然便是曾在国丈孙忠府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衍圣公弟子源西河。
杨埙走过去,轻拍了朱骥一下,笑道:“朱指挥在做什么?而今你已是锦衣卫代理长官,竟然还在亲自做监视疑犯的勾当吗?”
当日英宗皇帝朱祁镇决定御驾亲征,除了京营精锐外,锦衣卫也在扈从之列。指挥佥事王林选取精兵强将,跟随明英宗出征,朱骥部属亦被选中,但朱骥本人却被留下,协助指挥马顺留守官署。然之后土木堡之变,王林等人尽殁于战阵,尸骨无存。指挥马顺等靠依附大宦官王振者的下场则比王林还要凄惨,要么被群臣在殿上活活打死,要么被新皇帝明景帝朱祁钰下令抄家处斩。锦衣卫一时群龙无首。朱祁钰便破格擢升千户朱骥为指挥佥事,令其暂时代管锦衣卫事务。
朱骥自知年轻识浅,不足当大任,之所以为新皇帝瞩目,完全是因为岳父于谦新任兵部尚书,又以“社稷为重,君为轻”力主立朱祁钰为帝,得到景帝的倾心信任,由此才恩及自己。然朱骥几次上书请辞,朱祁钰均不允准。
朱骥又去向岳父求教。于谦操劳国事,千头万绪,无暇他顾,只道:“恶战在即,大局为重,一切等危机过后再说。”
言外之意,无非是让女婿先代管锦衣卫,等到朝廷寻到合适长官人选再说。朱骥也只得勉为其难。他执掌锦衣卫后,亦不敢有什么大的作为,只优待抚恤战殁的锦衣卫将士,又因将校多死于土木堡,官署人手奇缺,不得不花大量时间到军营选补人丁。
朱骥正全神贯注地凝视前面,忽被杨埙自背后一拍,吓了一跳,忙道:“我其实是因为惜儿来找琼娘的,但见到她和那位源公子交谈甚欢,便一时没有过去。原想等他二人谈完再说,这不杨匠官你就来了。”
杨埙笑道:“看他二人模样,似乎聊得极为投机,应该还有许多话要说呢。朱指挥日理万机,等得及吗?”
朱骥不理会对方玩笑,摇头道:“算了,反正我也只是想问问惜儿的情况,没什么要紧事。”
“惜儿”即是李惜儿,是前锦衣卫校尉王永心外甥女,一直养育在王家。王永心因张榜揭露大宦官王振罪恶被杀后,李惜儿亦被没入官中,发配到教坊司。亏得朱骥暗中托付蒋琼琼营救,才勉强做了舞姬,未至沦为娼妓。
杨埙奇道:“朱指挥人都已经到了教坊司,不会直接去找李惜儿吗?”
朱骥摇头道:“自从上次我将惜儿强行送回教坊司后,她便再也不肯见我了。”
杨埙道:“要她回心转意又有何难?而今王振一党已经身败名裂,只要朱指挥能出面为王永心平反,李惜儿也会被开释,朱指挥大大有恩于王氏家族,李惜儿还会不见你吗?”
朱骥道:“这件事,我不是没有想过,极难。之前王永心是经过三法司正式审判后才被定罪判刑,且由皇帝钦命处死,甚至未经三复奏程序。刑科第一遍上奏请旨时,皇帝便立即批示执行。钦定要案,没有皇帝谕旨,照例是不能重开的。”
杨埙道:“我明白了,这算是之前太上皇亲自审定的铁案,而今新皇帝又指望不上。”
朱骥道:“我曾趁当值宫中时,私下向新皇帝提过,他只是漠然看了我一眼,便起身走入内宫。司礼太监金英还训斥我不懂事,新皇帝是从兄长手中继承大宝,怎么可能刚一登位,就去推翻皇兄钦定的旧案?将我骂了出来。”
杨埙道:“我瞧李惜儿个性为人,是个极有主意的女子,又有勇气,应该不会甘心在教坊司当一辈子舞姬。”
朱骥道:“惜儿就是太有主意,我才格外担心。”
杨埙叹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一切皆有定数。李惜儿自有她的命运,朱指挥也不必太劳神了。”
朱骥见蒋琼琼已引着源西河入了教坊司,摇了摇头,道:“我们走吧。”
杨埙奇道:“我们?去哪里?”朱骥答道:“去胡尚书府上。他前几日派人到锦衣卫官署找我,让我叫上杨匠官,找个时间去他府上做客。我因为忙,一直没顾得上,正好今日不当值,又遇到了杨匠官,相请不如偶遇,干脆就趁这个机会吧。”
杨埙道:“你我上次到胡府,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想调查杨行祥案,结果在胡尚书那里碰了个软钉子。怎么他忽然又主动相邀,可是想提供那起旧案的线索?”
朱骥道:“我猜应该如此。胡尚书年事已高,近来一直深居简出,连皇帝都免了他朝参。他从不多事,突然派人相邀你我二人,一定是事关杨行祥一案。”
那么问题就来了。钦命重犯杨行祥“自杀”当日,礼部尚书胡濙亦被人绑走,回来后,他自己绝口不提,旁人不明就里,这件事本就这么算了。后来司礼监大宦官金英泄露了禁中秘密,称锦衣卫长官王林欲将杨行祥之死归咎于朱骥。朱骥一时惊惧,担心祸及家人,不得不自行调查杨行祥一案,想弄清楚内中是否有猫腻。不想当值狱卒韩函失踪已久,验尸仵作伍汉又被人抢先一步杀死,线索尽断。
杨埙认定杨行祥一案与礼部尚书胡濙失踪大半日之事必有关联。朱骥不得已,便来找胡濙询问究竟。胡濙大打太极,始终不肯透露半点风声,只叫朱骥不必再管,称锦衣卫长官王林想借杨行祥陷害朱骥一事,难以得逞。
朱骥心中仍然忐忑不安,既不敢找岳父商议,也不能告诉妻子,只好求教于漆匠杨埙。杨埙相信胡濙的判断,只要朱骥不再声张,就不会有事,但由此愈发认定是英宗皇帝朱祁镇派人杀了杨行祥。皇帝既是幕后主使,相关人等又被灭口,当然是越少人提及越好。不知真相的王林试图借机扳倒朱骥,只能自讨没趣,最终不了了之。胡濙一定早知道这一点,所以才甚有把握。
然不日便有土木堡之变一事,英宗朱祁镇被俘虏,王振、王林叔侄尽死于乱军之中,针对朱骥的危机彻底瓦解,杨行祥一案自此烟消云散。
但老尚书胡濙为何又突然找上朱骥和杨埙呢?莫非他认为大明已换了新皇帝,英宗皇帝归国无期,是时候说出真相了?
朱、杨二人心头疑云甚重,便联袂往西,打算赶去胡府问个究竟。刚拐上东大街,便遇到了朱骥内兄于康及国子监监生丘濬。
于康叫道:“妹夫,我刚去锦衣卫官署找你,你人不在,幸好在这里遇到你。”
朱骥道:“阿兄找我,可是有什么急事?”
于康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
朱骥问道:“这是什么?”于康道:“这是我清理打扫后巷时捡到的。我看它团作一团,滚在墙根角落下,似是被昨晚大风吹来的,一时好奇,便打开看了。觉得上面的图案有些怪异,刚好丘兄来找于冕,我便给他看了。”
丘濬与于冕同是国子监监生,交情甚好。今日二人本约好一起到书铺购书,丘濬如约而来时,不巧于冕被新任国子监祭酒萧镃叫去家中了。
杨埙伸头一看,那皱纸上用黑墨画着一个大方框,中间有十数个篆体字,不大清晰,似是印章之类,不禁摇头笑道:“这一定是哪家裱褙铺在试刻印章,不过谁会用这么大的印啊。”
丘濬道:“这十六字是:‘天命明德,表正万方,精一执中,宇宙永昌。’”
杨埙笑道:“天命明德,表正万方……”他开始还笑嘻嘻的,忽然敛色呆住,失声道,“天命明德?这……这是……”
丘濬左右看了一眼,见近旁无人,这才低声道:“这就是昔日建文皇帝所用凝命宝的玺文。”
朱骥大吃一惊,问道:“那这纸上的印章……”
丘濬道:“我没见过以建文皇帝名义发布的诏书,但从形制来看,这应该就是建文帝的凝命宝。只是墨色是黑的,不是常规的朱色。”
朱骥和杨埙正要因为杨行祥,也就是建文帝一案赶去礼部尚书胡濙府上,忽然又冒出了凝命宝图样来,也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二人惊疑交加,不由得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