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十九年(1421年),于谦举进士,本为会试第一名,却因“策语伤时”被置于三甲第九十二名。之后被任命为山西道监察御史,上任不久,便开始以“廉干”著闻。明宣宗朱瞻基刚一即位,便留意到于谦的名字,遂于殿廷召对。于谦相貌英伟,善谈吐,且声音洪亮,每次上朝奏对公事,语言流畅,很有条理,个人感染力也非常强,朱瞻基很是喜欢。正好汉王朱高煦反叛,朱瞻基便任命于谦为御史,随同自己御驾亲征。
皇帝亲自平叛,在声势上一下就压倒了叛军,以前同意与汉王朱高煦共同起兵的各路兵马也都按兵不动。明军很快包围了乐安[9]。朱高煦见大势已去,只得弃城投降。
朱瞻基为了羞辱叔叔,有意命于谦当众数说朱高煦的罪行。于谦嗓音高亢,义正词严,声色俱厉,气势逼人。朱高煦伏在地上,汗流浃背,战栗不已,只称罪该万死。三军将士则个个精神振奋,激动不已。自此,朱瞻基便认定于谦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可当大任。
于谦在此次平叛中以胆识过人而初露头角,朱瞻基十分满意,赏赐于谦与诸大臣相同。彼时顾佐[10]为都察院都御史,其人严明廉直,有“包青天”之称,对诸御史管理督察极严,唯独看重于谦,认为于谦才干比自己强。
次年,明廷正式设立“巡抚”,作为最高地方行政长官,其职权在都指挥使司、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三司之上。明宣宗朱瞻基钦点于谦为兵部右侍郎兼巡抚[11],负责巡按河南、山西二省。这样,于谦一下子从七品升至三品,足见皇帝对他的极大信任。
于谦巡按山西、河南长达九年。巡按任上,先后平反冤狱数百起,倡建尚义仓[12]和平准仓多处,并督率官民增筑黄河堤障,以防水患,两省因此大治。民间纷纷颂赞于谦,称他为“于龙图”。两省流行着一首长达一百五十四字的歌谣,歌颂“天遣恩官拯二方”。这“恩官”,即是指于谦。
于谦在巡抚任上时,有青年状告姊夫霸占田产。姊夫却说岳父生前有遗嘱,说儿子不是亲生,不能享有田产,并当堂拿出遗嘱念道:“非吾子也,家私田产尽付予女夫,外人不得争论。”于谦取了原件,又问得青年名“非”,心知姊夫想独占田产,判决时,念遗嘱为:“非,吾子也,家私田产尽付予。女夫、外人不得争议。”又考虑到姊姊及姊夫抚幼有功,仍判予十分之三的田产。一时传为佳话。
当时,不仅贪官污吏听到于谦的名字就胆破心寒,就连盗贼响马听到他的名字也远远避开。于谦率从人路过太行山时,为群盗持刀拦截。众人吓得不知所措时,于谦越众上前,厉声报出了自己名号。全副武装的盗贼亦久闻于谦清名,当即闻声而退,成为传诵一时的佳话。
于谦居官清廉朴素,不馈赠权要,不拉拢私交。从宣德到正统初年,明朝中央内阁的辅臣是杨士奇、杨荣、杨溥,身为元老大臣的三杨对于谦也相当敬重,因而于谦在山西、河南行政上的建议,多被朝廷采纳。至于锦衣卫千户朱骥何以能成为这位名臣的爱婿,亦是锦衣卫中广为流传的一段传奇故事——
朱骥沉默寡言,表面不大合群,但其实面冷心热,其人从不多事、遇事不缩的性格在锦衣卫中十分讨喜。又因父亲朱护曾任锦衣卫长官,厚待下属,锦衣卫同僚多对年轻的朱骥照顾有加。
再说于谦。正统年间,大宦官王振专权,作威作福,肆无忌惮地招权纳贿。文武百官投其所好,争相献金求媚。每逢朝会,进见王振者,必须献纳白银百两,方保无事。进献白银千两,始得款待酒食,醉饱而归。而于谦每次入京奏事,从不带任何礼品。有人劝他道:“您不肯送金银财宝,难道不能带点土产去?”
于谦洒脱一笑,甩了甩两只袖子,道:“只有清风。”还特意写诗《入京》以明志:手帕蘑菇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手帕、蘑菇、线香指进献的礼品,于谦不屑送礼,称自己唯有两袖清风,此即为“两袖清风”成语的来历。诗成后,远近传诵。宦官王振听到后,心中牢牢记住了于谦这个名字。
事隔不久,有同名御史于谦因接连平反数起大臣冤案而得罪了权贵,为避祸事,荐举参政王来、孙原贞自代。王振以为此于谦即“两袖清风”的于谦,竟以“久未升迁,心怀不满”的罪名,将于谦逮捕下锦衣卫狱,判处死刑。
山西、河南两地百姓听到于谦被诬陷下狱的消息,纷纷赶到京师上书,请求释放于谦。王振虽然专横,也知道群情激愤,众怒难犯,又知道报复错了对象,此于谦非彼于谦,且手下人没有调查出他有什么把柄,只好将其释放。但为了面子,又寻小过将于谦降官为大理寺少卿。
河南、山西两地吏民很不满意,集合了一万多人联名进京上书,声势浩大。身在两省的宗室周王、晋王也提出相同的请求,终于迫使王振恢复了于谦官职。
于谦落难于锦衣卫诏狱的两个多月,朱骥暗中嘱托狱卒予以照顾,但于谦本人并不知情。锦衣卫指挥马顺是大宦官王振新安插进来的心腹,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只会溜须拍马。他偶尔听到了真相,又恼恨朱骥生父朱护在锦衣卫中威名甚高,遂借故大肆打压朱骥,将其排挤出衙门,改去负责京城街道房[13]事务。
正统九年(1444年)某日清晨,兵部右侍郎兼巡抚于谦自裱褙胡同[14]家中正衣而出,准备上朝时,正好遇到身穿锦衣卫官服、佝背扫地的朱骥。不知什么原因,于谦对朱骥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好感,主动上前搭话,问了对方姓名,又道:“家有弱息,以奉箕帚,可乎?”
“弱息”即是于谦幼女于璚英。于谦与结发妻子董氏感情很深,未曾纳妾,是当世罕见的一夫一妻。夫妇二人膝下仅一子一女,长子名于冕,字景瞻,时年二十三岁,已与提刑按察使司[15]副使邵悰之女结婚。次女名璚英,意为冰清玉洁般纯美,时年十六岁,是于谦的掌上明珠。于谦为人秉直严肃,文章诗作述及儿子于冕时,均是勤于学业、砥砺名节之类的话语,然提到女儿于璚英时,则是脉脉温情,充溢着慈父关切之心,与平日的持重形象判若两人。
朱骥既知于谦视于璚英为珍宝,不知这位直名震动天下的朝廷重臣为何突然要将女儿下嫁给无权无势无钱无业的自己,呆呆愣了许久,才愧谢不敢。然于谦非但不是玩笑,且主意已定,当日到官署后便请兵部右侍郎吴宁出面提亲。朱骥惶然不敢拒绝,婚事由此而定。
于谦夫人董氏闻知后非常生气,恚然道:“老悖生女不嫁官人,乃得穷军耶?”
于谦也不与妻子争辩,只笑道:“此事非你等女子所知。”
当年,十六岁的于璚英下嫁朱骥。成亲当日,于璚英才认出新婚丈夫便是当年好心放自己入锦衣卫大狱探望父亲的武官,遂将此事告知了父母。于谦不由得感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董氏亦因而释怀,自此视女婿为半子。
朱骥娶朝廷重臣爱女,成为轰动锦衣卫的大事。锦衣卫指挥佥事王林是大宦官王振侄子兼心腹党羽,将此事报告了王振。王振虽不解于谦为何要将爱女下嫁不名一文的锦衣卫百户,但因于谦从未当众忤逆他,甚至半句未提及当年蒙冤下狱之事,忽生出几分笼络之意,指令王林将朱骥破格提拔为千户。
朱骥毕竟年轻,颇为惶恐,忙赶去征求岳父意见。于谦却只是沉默不应,既不支持,亦不反对,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朱骥与妻子商议后,再三辞谢,然始终难成。兼之朱骥武功、骑射均佼佼出众,锦衣卫中也有许多人支持他,遂升迁为锦衣卫历史上最年轻的千户。
留在官署当值的朱骥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不断绞着双手,在堂中徘徊。忽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忙迎了出去,来者正是手下校尉袁彬。
朱骥忙问道:“可有找到人?”袁彬摇了摇头,又道:“琼娘说了,明日教坊司须得入宫表演,为太后贺寿,过了今晚,事情就再也瞒不住了。”
朱骥想了想,招手叫进副千户白琦,客气地问道:“我有点事要出去一趟,白大叔可否暂代我值一会儿勤?”
白琦年近四十,在朱骥初入行时带过他,算是半个师傅,然锦衣卫等级森严,对方目下既是他的上司,他亦不敢以师傅自居,忙躬身行礼道:“千户有令,下官自当遵从。”
看到白琦诚惶诚恐的样子,朱骥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不大舒服,只是因为另有他人在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道:“有劳。”将当值官员持有的钥匙和令牌一一交给了白琦,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时值七月,夏季暑气余热未尽,再经明晃晃、火辣辣的日头一照,愈发令人感到闷热烦躁。
朱骥走出官署,一时难以决定该先往东还是先往西,便本能地伸手去遮挡住刺眼的日光。
校尉袁彬跟了过来,问道:“千户是要自己去寻李小娘子吗?”
朱骥未及回答,便有人远远叫道:“朱千户!朱千户!”
尖呼声中,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直奔过来,却是国子监祭酒[16]李时勉的孙子李骥。
朱、李两家私交甚笃,朱骥忙迎上前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骥顾不得满额汗水,只气喘吁吁地道:“朱千户……请你救救家祖……”
朱骥不解地问道:“李祭酒不是应邀随皇上去圆觉寺为太后祈福祝寿吗?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骥哭丧着脸道:“家祖推谢未去……他在国子监中被……被人……”一语未毕,竟坐到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朱骥见问不出个所以然,料想必是李时勉出了大事,李骥才会如此失态,便低声吩咐了袁彬几句,命他尝试到某处寻人,自己则搀起李骥,道:“走,我跟你一起到国子监看看。”
刚走出棋盘街,便见到丘濬和林鹗联袂赶来。丘、林二人均是国子监监生,因参加上届会试未中而入学深造。丘濬与朱骥好友巡城御史[17]邢宥是同乡,同为广东琼州[18]人,因邢宥之故,丘濬与朱骥也甚是熟稔。
朱骥见丘濬神色凝重,便料到对方与李骥一样,同为李时勉而来,忙上前问道:“可是李祭酒出了事?”
丘濬点点头,简短地道:“适才忽然有锦衣卫校尉赶来国子监,称李祭酒带头私伐树木破坏公物,将他和司业赵琬、掌馔金鉴一并拿下,用大枷锁了,押在国子监门前示众。”
朱骥闻言极为愕然,道:“今日我当值锦衣卫官署,并未派出一兵一卒呀。”
丘濬答道:“那些校尉是直接从东郊赶来的,说是奉了皇帝诏令。”
一直抹泪不止的李骥忽愤然插口道:“什么皇帝诏令,还不是因为家祖得罪过那位王先生,他成心报复。”
“王先生”即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他是有明以来地位最高、风头最劲的大宦官,称其权倾朝野毫不为过,只要有大臣得罪了他,便会遭到报复。前不久锦衣卫校尉王永心仅因匿名张榜揭发王振罪恶,便被极刑处死,家眷均受到牵累。锦衣卫大小官员也因管束下属不力而受到训斥,除了王振亲信指挥佥事王林及指挥马顺等人外,余人皆受到罚俸三月的处罚,也包括朱骥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