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诚知道,她有话对他讲,想必不是他爱听的。
“王先生,我觉得……”
“阿璇,你太生分了。”他跟着如母叫她阿璇有几日了,先前碰不到面叫不出几声,她不计较,现在毫不避讳地如此亲昵,如璇蹙眉不适。
“还是生分些好,”如璇面色未暖,“王先生,你帮过我的事,我是万分感谢的,如果真要补偿什么,我可以付钱。”
她的潜台词是,往后没事就别上她们家了,不合适。
“你知道我不缺钱。”
哟,他今天倒不装傻充愣了,能把话说开了也好。
如璇深吸一口气,“那你要什么,别说我给不了的东西。”
王伟诚颔首浅笑,她给得了,只是不愿给罢了,为了一个不解风情的山野匹夫,这么多年竟也值得。
“我这次来,是带了个消息。”
“什么。”
“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女儿留在西北。”
“是。”
如璇心口一颤,这么些年不敢碰的那份思念,被他轻易挑起。
“现在有个时机,可以将她接回来,只要……”
他故作欲言又止,如璇却等不及他卖关子了:“只要什么。”
王伟诚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你找他,说不定有办法。”
名片上印着的头衔,农科院,金彼院士。
如璇一愣,她记得祝振纲的研究所就是分署这个院系下面,就这么一点微弱的联系,好像燃起了残存的火星子。
“真的吗。”
她不敢信,也不敢断定能不能成。
王伟诚宽慰笑着:“试试吧。”
次日,如璇和剧团请假去了趟农科院,等了大半日也没见到名片上的人,她先是坐在办公室等,后来索性站在门口等,凡是年长些的都被她拽着问了遍:请问是不是金院士。
好在院士头衔的人不多,否则找她这么无头苍蝇的问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许是天可怜见,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眼前走来一个中山装的银发长者。
“请问您是金院士吗。”
来人闻言止步,“你哪位。”
太好了,她知道找对了人。
“我是……”如璇拿出捏在手心的名片,已经有些皱了:“我是王伟诚先生的朋友,有件事情想托您想想办法。”
金彼低头看了看手表,还有些时间:“去我办公室谈吧。”
进了办公室,他坐下第一句便问:“你说是伟诚的朋友。”
“是。”
金彼看着她审视了几秒,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什么事,说来听听。”
如璇将心里所求都说了,神情恳切,大有为之付出一切的决心。
来托人办事的多是这副刀山火海不畏惧的气势,金彼见多了,并不太感同身受,只说回去等消息吧。
这种敷衍的话,在最初的那一年里,如璇从剧团领导嘴里听到无数遍。
以为这次能不一样,大抵还是令人失望的结果,难免泄气。
又过了几日,王伟诚亲自去剧团找她。
其他人的眼神能在如璇身上烧出几个洞了,大多艳羡,估计是猜不透她一个已婚带孩子的女人,是有什么特异功能将那么优秀的黄金单身汉收入囊中,还整天一副不待见的清高样子。
如璇又受了一遭莫须有的罪行,到剧团的休息室,见到王伟诚时,脸上的不自在还没褪尽。
“你找我?”
“我约了金叔叔,他只有半个小时的工夫,你有空的话和我一起去。”
顿了两秒,反应过来的如璇忙点头。
离下班还有两小时,她顾不上是否合时宜,和团长请了假后就坐上了王伟诚的车。
这下子,剧团里茶余饭后又能传出新的版本了。
金院士是王家世交,也是王伟诚自小喊到大的伯父,总归有几分情面。
王伟诚领着如璇到了约好的茶室,约的人还没到,他给她点了明前龙井,香气清高,很像她。
如璇不是来喝茶的,自入了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出入口,就怕错漏什么。
王伟诚的约,金院士自然不会爽约,果不其然,极隐蔽的侧边口门帘被拉起,走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人未走近,如璇便急忙起身,连站姿都是恭敬的。
王伟诚也跟着站起来,倒不是因为金彼,而是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试图缓解她的紧张。
这些事放在他眼里算不上什么大事,是她办不到罢了。
金彼看到眼前的人,顿时了然,随后又忍不住对如璇重新探究起来。
也看不出有世侄口中的神乎其神,只是比寻常百姓家的多了几分姿色,要说惊艳更是谈不上,怎么就将他制得死死的,这么多年过去,还要用那么多招数来诱。
够不上吧,金彼摇了摇头,眼里的笑意不减。
如璇在边上看得真切,他一摇头,她就觉得又没什么指望了,顿时肩膀一塌没了精神。
王伟诚开口:“金叔叔,她是我的朋友,先前托您的事还有没有辙。”
金彼是过来人,不急着回,反而问道:“朋友?”
王伟诚没想遮掩什么:“嗯,您务必要上心,我们反正都指望你了。”
他这话一挑明,金彼就知道该怎么回了:“按理说这事也不难办,只不过……”
“不过什么,”如璇率先问了。
“如小姐,请见谅啊,我就直言不讳了。”
“您尽管说。”
“申请提人这事说到底算是走后门,那位叫……祝振纲是吧,他在一线是个好苗子,现在好几个科研项目都指着他呢,我这冒然要人,不合规矩,况且那边也不会放的。我听说他醉心科研,好像也没有想转回来的意思,这万一弄巧成拙,我两头讨人嫌。”
如璇默了声,不再争取什么。
金院士说得有理有据,大半都是事实,连祝振纲的性情都打听了,想必是真的有心帮忙。
是他,眼睛里只有那份科研成果,没有她,没有女儿,好像全世界都非得上赶着迁就他。
如璇一瞬心凉,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金彼接着说:“也不是完全没有辙,这看如小姐怎么选了,你是大小都要呢,还是选其一也可。”
如璇的眼里又有了光亮:“我女儿还在那里,能不能……”
“院里念着祝工一个人带孩子,倒是可以申请家里人将孩子领出来,只是这又算是不合规操作,如果开了先例,难保堵不住悠悠众口。”
“我知道您的意思,您告诉我该怎么做,我都配合。”他既然提出来,必然是提要求,多少钱都可以。
“我就卖个老脸去申请,院里多少会给我个薄面,只是这得师出有名才好,你说是吧。”
如璇没懂,却还是点了点头。
“如小姐和我非亲非故,若不是伟诚牵头,咱们还坐不上一张桌子谈到这份上。”
如璇有些懂了,她低着头不吭声。
“你说伟诚的朋友,我不知道你们是多大的交情能让他来求这份情,到我这儿,我只能是帮自家人,外面的人才无话可说。”
如璇不说话了。
王伟诚接了话茬:“金叔叔,您就当她是我妹妹,那孩子就是我侄女。”
金彼没脾气地笑了,里面还带了几分小看人的天真:“妹妹,叁十好几突然冒出个妹妹,你爸妈能认,说出去谁能信。”
茶桌上一片静谧,谁都没有说话。
在座的叁人,金院士是最悠闲的,他是顺应人情的那个人,一纸申请并不是难事。
王伟诚是焦灼的,如璇安静一分,他的心就沉下一分,越来越没底气。
如璇倒是没那么多思量,看着眼前这杯没了热气的茶水,像极了她和祝振纲过眼即逝的情愫。凉了半截就少了最初的清香,哪怕汁水满满,里头的味道也会透着涩。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之间,总是她在着急忙慌地争取和努力,而他好像只顾得上自己,也只愿意顾自己。
说自私都轻了。
那日依旧没个结果,如璇只说考虑一下。
多有意思的神转折,她去求人办事,最后主动权又回到了自己手中。
她真是恨透了选择题。
茶馆一叙后,也不算没有进展。
王伟诚再登门拜访,如璇也不再说什么让他别来的话,一是说了没用,二是她懒得管了。
某次,王伟诚走后,如璇破天荒地问了女儿:“愿愿觉得王叔叔好吗。”
小女孩捧着故事书,并不放在心上,她被灌输了许久,这会儿直观说答案就好:“王叔叔好啊。”
如璇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转念一想明白过来,大约又是母亲的意思。
抽走女儿手中的故事书,她正正经经又问了遍。
“你喜欢王叔叔吗。”
如愿没听懂,摇摇头又点头,最后还是摇头。
如璇不问了,她又何必去逼迫一个四岁半的孩子呢,自己拿不定的主意,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弯下身子,抱着女儿深深叹息,太没用了。
片刻后,后腰处搭上一只小手没顺着背脊上下拍着安抚,像姥姥拍她入睡那般。
如璇鼻酸了,正要起身亲亲她,又听见奶声奶气地问:“妈妈喜欢王叔叔吗。”
如愿想,如果妈妈喜欢,那她也可以喜欢。
如璇的眼泪顷刻间汪洋一片,这么多年独自硬扛的艰辛在这一刻都化为女儿手中的一拍一停,瞬间溃败无形。
她许久没有这样痛哭过了,心里的答案轻松浮上岸了。
她太知道自己了,她不喜欢王伟诚,她还是无可救药地爱着祝振纲。
那个不愿意回家来的混蛋,那个屡屡逼她陷入困境的王八蛋,她又恨了他几分,只是再恨多少都抵消不了她爱他的事实。
她没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隔了几日,如璇亲自找了王伟诚,这是他们相识多年里的第一次。
她很直接,像是谈一桩公事:“我还没离婚。”
王伟诚早算到这一出:“分居时间到了两年以上,单方申请书也可以办理离婚。”
他连申请书都知道,如璇早该想到,这么多年了,自然瞒不了母亲。
“离婚是两个人的事,我不想瞒着他,等我写信与他说一声。”
王伟诚不介意,只是难免觉得好笑:“写一封信寄过去半年,等他回复又是半年,你确定要让孩子多受苦一年。”
如璇无话可说了。
王伟诚又说:“这么多年了,他对你们都关心有多少,阿璇,你心知肚明,何必耗着时间自欺欺人呢。更何况,金叔叔到底是外人,能帮到这份上也得看时机,错过就难了。”
如璇发了狠:“王伟诚,你知道我心里有他,一直有他。”
王伟诚反而释怀一笑:“你不也知道我心里一直有你,彼此彼此。”
他是逼她,只看你愿不愿意成全了。
“好,我答应你。”如璇到底是答应了。
时至今日她仍会梦到这样一个画面,自己安逸享乐时,她的孩子在西北的风沙里度日如年,醒来时枕头都是湿的,她受不了。
王伟诚以为自己出了幻听,愣了一瞬又当真了。
哪怕是假的,他也只当是真的:“阿璇,你该知道,既然答应了,我绝不会放开你。”
她知道,这也是她倍感绝望的缘由,答应了他,她和祝振纲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这和那纸虚张声势的离婚申明不一样,从今以后,如璇和祝振纲,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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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用史上最快的速度确定了夫妻关系。
金院士的申请报上去等了两月,审批结果下来了,通过了,只是需要院里派人过去接孩子。
如璇想亲自去,王伟诚不同意,倒是金院士说了句折中的话:“你当初从那里出来也费了不少力,何必再自投罗网,我会派院里的同志去接,保准办成。”
有他这句话,如璇安心不少,接下来的时间就是漫长的等待了。
派出去的人过了一个月灰头土脸地回来,说是孩子没见着,祝振纲倒是见到了,脾气凶的很,说不让带走。
如璇不信,他只是执拗单纯,绝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来人还带了一封信,说是祝振纲亲自交代给她。
如璇打开信,另一张由他保管的离婚申明从信封里掉出来,落款处多填了四个字:同意离婚。
想当初他死活不愿意写的字,这会儿被人妥善保管亲自送到她手里。
她觉得世界都魔幻了,剧情发展得可笑失衡。
答应王伟诚的条件前,如璇给祝振纲写过一封信。
她很坦诚,将结婚的前因后果讲清楚,最后也说了接祝福回城的意思。
也想过他会不同意,她另嫁他人,还将唯一的女儿接走,留他孤身一人在那荒蛮之地。
可是,如璇知道,他是没办法才眼睁睁让孩子陪他吃苦,但凡有门路,他也希望孩子能回家,至少活得舒心些。
想过很多结果,始料未及这一种,那么决绝,冷酷,划清界限。
怎么可能不伤心,如璇恨不得插上翅膀到他面前好好质问一番,然后想想又觉得没意思。
是她先背叛了他们的爱情,又有什么资格先声夺人。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如璇的身体和精神都不太好,直到王伟诚将公司总部定在z市,如璇带着如愿跟过去。
辞去了剧团的工作,新的生活重新开始,刚到z市的那几年,也是如愿这一生最无忧的时光。
有妈妈陪在身边,叔叔对妈妈很好,对自己也很好。
如愿也做到了当时所说。
如果妈妈开心,她愿意接纳这个陌生的叔叔,如果妈妈不喜欢他,她应该也不会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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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那封信,如璇永远不会知道。
在她投放进家门口的邮箱后,如母收回了,随即又亲自写了一封抄着地址寄给祝振纲。
她写的也句句属实,将王伟诚近半年来的关照写得清除详细,以及这些年的痴心等候。
信的最后,如璇答应了王伟诚的求婚,而她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希望他可以放手,放过她的女儿。
她本不该过着这样的一生,已经耽误了最美好的十五年,剩下的日子就放过她吧。
祝振纲收到信时,正是他拟好调职报告之际。
他没奢望如璇会等自己,那么多年,她苦苦撑着已经不容易。
如母的话句句在理,只是最后得知是王伟诚时,他还是迷糊了。
那个人并非正气凛然,断然不是阿璇会中意的人,或许五年真的太久了,原来,她们已经分开五年了。
纵是再不舍,祝振纲还是签下了“同意离婚”的字样。
不久后,院里派人下来,口口声声说接祝福走。
来的人支支吾吾,报不上具体工号,连哪个所哪个院系都说不清,祝振纲哪里放心。
让吴沛山带着祝福找了个僻静地躲了几日,等人被撵走了才算过了这茬。
自此之后,祝振纲再没提过回城的事,祝福跟着爸爸在额县生活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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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接祝福回来,也是王伟诚的一次算计。
祝振纲的性子他清楚,有点能耐却不变通,永远都处在不痛不痒的位置。
他看似没脾气,那是没将他逼到份上,但凡不留余地了,他可不是吃素的兔子。
他是被捻了胡须的狼。
王伟诚不敢接祝福回来,总不能让他什么都没落着。
再者,所里离不开他又怕拴不住他,留下祝福,祝振纲就能安心在一线任劳任怨,绝无二话。
这也是他一开始选择的路,不算逼迫,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王伟诚的确足够了解祝振纲,就好像祝振纲也同样心知他的底细。
如愿的自杀,无疑是将祝振纲逼上了绝境,那可不是被捻了胡须的事,是直接连血带肉地拔了整张狼皮。
祝振纲不负所望,亲手将他送进监狱,用那些个无关痛痒的罪名,轻轻松松定了个死缓和无期。
王伟诚的后半辈子,势必要在铁窗里度过余生,再无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