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分了两支,一支在城中管着渡口和自家的商队, 一支在关内管着土地田亩。虽是一家,但经济财物是分开了的。年头上灯楼被烧, 城守要重修, 问城中那一支要了许多银子。城中那支略吃紧, 便问关口内借了一大半, 堪堪将事情圆过去了。
关内那支气苦,但又没办法,毕竟是自家人,要修的也是自家祖上留下来的象征,忍着恶心便给了。哪里料到,银子花出去了,却一点也不给力。他们欲谋河堤的修筑,结果城守根本使不上力气,和王家人搞了一番,反而让顾家抓着个由头,献粮去了。
当然,去郡城露脸是好事,然定银只收了三成,后面的麻烦事还多。
顾青山欲起商行,自然是他总揽。关内孙家欲争一争领头的位置,不想王世子又跑来龙口,给顾家长了那老大的脸。
孙家老夫人抹眼泪,“那老多粮食送出去了,搬回来一点点银子,管什么用?又要做商会,说什么做军衣的生意,他顾青山舍得把好的分出来?分明借着招待王世子的名头,要咱们花钱给他做面子。收麦有什么了不起?哪家没收过?只怕是他家修路闹了亏空,找借口问你要钱。”
孙老爷连连摇头,“没办法,顾家正在火头上,咱们该认输的时候还是要认输。”
“怎么办?家里银子真没了。”孙夫人抽抽噎噎,“好几桩大事都没办,几个女儿的嫁妆也要备起来。不然到时候手忙脚乱——”
提起女儿的婚事,孙老爷愣了愣。他瞥一眼夫人,“夫人,你看顾家那老二,如何?”
孙夫人直皱眉,半晌才有些勉强道,“顾青山心大咧,我听温夫人的意思,要去郡城里面找。”
“他一向心大,大儿子偏送外面去读书,寻个什么先生,年年银子流水一般的花出去,现在还没听个响;那小女儿,打小又是先生又是女老师的,一个磨墨的砚台,也是专门从南边儿来的。”孙老爷略有些不屑,“十三四的小丫头,做的什么文章?巴巴送给裴郡守看,是什么意思?若不是——”
“你小点声。”孙夫人打他一把,“别的不说,去是不去?”
“去。”孙老爷颓败。
半晌,他不甘心地冒出一声,“他顾青山,怎地那般好运道?”
顾青山点了几十人手,砍了杂木林子里许多还没长成的木头,搭出一个台子来。他又寻了许多麻布做棚,建出来几层,用以遮阴;为兼具美观,买了许多彩锦,拉出来轻纱做装饰。
乡下的媳妇们只在过年的时候才穿新衣,吃肥肉,何尝见过这般豪奢?她们啧啧称奇,当真以为顾家发了一注大财,居然办得起这般大事。
顾青山要的便是富丽堂皇的架势,见架子撑起来,好歹松了口气。
时辰差不多,各路的车马沿着三合土路来,煊赫得很。
“去请将军和夫人。”他对长庚和长生两兄弟道,“路上让人把守着,别冲撞了。”
长生应了一声,小跑着下坡,兴奋得很;长庚跟在后面,不断嘱咐他稳重些,别误了事。
“我怎么会误事?”长生道,“跟着二少爷在龙口办了大事,又去郡城献粮。论起来,我也是能管事的小管家了!”
长庚失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虽然这大半年夫人动作比较多,但外面的世界大得很,那些真正豪富的士家贵族,才是没什么做不出的。他也不多话,让长生带着小子们将路口和沿路守得死死的,自己则跑回小庄去。
庄子里热闹得很,男人们在前院门口等着见王世子,女人们则直接去后院拜见郡主。
长庚挤到后院,顾皎和郡主亲热地站在一起,跟几个年轻的小姐说笑话。
含烟和杨丫儿站在回廊边上,盯着丫头们茶水伺候。
他悄悄儿冲杨丫儿招手,待她走过来后,道,“时辰差不多了,可以出门了。”
杨丫儿点点头,走回去,俯在顾皎耳边低语。
顾皎微笑着,同郡主笑言几句,郡主便转向了门口。
长庚赶紧站到边上去,垂手侍立着,不挡路。
一路锦衣绸缎,金银玉珠的玎珰声,香粉味道更是冲了半天。
长庚悄悄抬眼,却见自家夫人即便站在郡主身后一步,却也将腰板挺得直直的,他忍不住也挺了挺腰。
女眷们出小庄,门口七八架大门车等着,丫头们一个个扶助上去。
顾皎和朱襄一车,撩了车帘看外面翻起来的稻浪。现七月头,稻子的浆也结实了,逐渐有点泛黄。宽爷和唐百工那一帮子人早被周志坚挪不知什么地方去了,但却留了话。这会儿到处放水,等着地干了后,又该收稻子了。
朱襄缓缓打着扇子,“收个麦,你卖什么关子呢?搞这样大的阵仗。”
顾皎抿嘴笑,“只是凑巧了。”
“巧?”她玩着扇子,“哪儿来的那么多巧?”
“当真是巧了。”她看着远处的山影,“咱们龙口老天爷厚爱,有山有水,旱涝不沾,又百草丰茂,没人知道饿是什么滋味。不过,我家里人爱闹腾——”她一笑,“不知襄姐知道不,我家老祖不爱读书写字,喜欢钻山,结果在山里找到一颗老茶树。”
“听郡马说过。”柴文俊废话多,看了那几本厚厚的地方志后,无事便和她啰嗦一些杂事。
“那就是了。那老茶树,便是咱们家几百亩茶园的老祖宗,后来又分了许多给别人家种,才有现在的龙茶。我爹年轻时候琢磨改良茶园,也喜欢往山里钻。”顾皎拉着衣衫的带子,在手指上绕来绕去,“经常一去就是好几天,和猎户吃住都在山里。不拘是野物,地里长的什么都吃,就遇上过一样好东西。”
朱襄停了扇子,“什么?”
“叫薯的。”顾皎道,“那玩意长在土里,地上只一片藤,什么都看不出来。还是个猎户,有次去扯,扯出来几个拳头大小的东西。他饿得实在厉害,烧了吃,有些软糯,有点儿甜味,还真能顶肚子。”
朱襄立刻来兴趣了,盯着她道,“能吃的呀?山里这样的东西倒是多。”
“他给了些给我爹,带回来,随手丢在茶园子里,就忘记了。过段时间去看,长出来好大一片。他好奇呢,挖开看能结多少,结果还真不少。”顾皎睁眼瞎话,说得活灵活现,“当时就想了,这东西好长,如果能将涩口的味道改良,产量弄弄高,养成粮食那一类的,该多好。”
朱襄算是听出音儿来了,今次收麦是借口,正主儿是那个叫薯的东西。
然自古以来,能供人吃的主食便只五谷。若当真能培育出一种堪比五谷的粮食,乃是天大的功劳。
顾皎碰了碰她的胳膊,兴奋道,“襄姐,我爹独个儿琢磨了许久,还跟其它几种根菜扦插,搞了许多年才终于养活了一点。奈何那玩意吃口一般,吃多了还容易有不雅的气味,又比不上白米饭和精面粉养人。他其实一直很犹豫,到底要不要继续种下去。”
“我爹说将军既然在筹军粮,不如将薯列进去试试。年头的时候,将军走得着急,没来得及给他商量。咱们都拿不准,他最后拍板,说反正山地荒着也是荒着,先种下去试试。后来将军从郡城回来,为军粮烦恼,我本想告知他。可爹说军粮的事儿戏不得,口说无凭,眼见为实。干脆趁收麦,请郡主和世子爷来瞧瞧,再邀请商会的叔叔伯伯们一起,免得跑二趟。若是大家看了,觉得还成,咱们便将它搞起来。若觉得不成,再想其它办法凑粮食。”
朱襄靠在马车的壁上,看着顾皎。她大眼睛泛灵光,黑白分明,如稚子一般单纯。她这般说话,仿佛一切都是巧合。可朱襄知道,这丫头片子恐怕不晓得在背后盘算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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