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敏撑着额头,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案几边沿,闭目思忖。
许久,座下一个沉重的声音传来,无奈道:“不如命每家每户将现有的疫病患者按轻、中、重三类上报,优先轻者和戍边将士,其次是中症者。”
“这……”这话简直如沸水滴入油锅,座下细碎的异议声此起彼伏。
“不妥当罢?”
“人人皆有看病活命的愿望,顾此失彼,怕有民怨呀!”
“就按陈大夫说的办。”裴敏压了压嗓子,打断众人的议论。
下面吵得更厉害了,有人赞同有人反对,裴敏冷嗤道:“要你们拿主意时,你们都盼着我做恶人。如今我替你们拿了主意,你们又嫌这嫌那。要么诸位拿出能救活全城人的法子来,要么闭嘴。”
吵闹声渐渐平息,但每个人或多或少皆有哀戚之色。只有师忘情没有说什么,她知道裴敏所做的决定虽为下下之策,若放在正常情境下着实不可取,但如今实在是没有别的法子了。
丢卒保帅,一如当年她已一己之力保住河东裴氏门人弟子百余条性命,哪怕满身恶名。
何况救一个中重症病人所需的药材剂量与精力,至少能救活两名轻症者,以一换二,不算亏。再者重症者一只脚踏入鬼门关,死亡数极高,即便全力救治也十之七八挺不过去。
“裴司使的意思非是不愿救治,而是现今状况,只能以少换多,能多救一个是一个。”说着,师忘情蹙眉起身,朝庭院中煎熬的几十上百个药炉走去,挨个查验汤药火候。
众人也不再说什么,陆陆续续散了。
午时,浮云蔽日,闷得慌。
裴敏从医馆出来,正巧碰见巡城归来的贺兰慎。道旁相遇,两人有默契地点头招呼,一起回驿站。
“援军何时接管并州?”裴敏问。
“要等疫病控制之后,否则无人敢来。”贺兰慎又问,“药材供给的问题,还是不曾解决么?”
“沙迦已联络净莲司各处,将药屯于汾州义仓,因突厥盘踞道中,运不进来。”裴敏冷嗤一声道,“薛、娄二位将军顾忌并州疫病,恐传染唐军主力以损国运,无法调动大军前来,还得我们自己想办法。死守并州是不成的,须得有人率兵主动出击,从内部杀出一条通道……”
两人各怀心事,谈得入了神,却不料意外就此发生。
路边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个脏兮兮的男人,直往裴敏身上撞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张口就咬,口中狂喊道:“你凭甚不让重症者先治?!既是要断我活路,我就拉你一起下黄泉!”
事发突然,裴敏根本来不及反应。
贺兰慎眸色一寒,眼疾手快地推开那患有疫病的脏男人,下意识将裴敏紧紧护在身后,沉声喝道:“来人!”
立即有士兵冲上前来,捂着口鼻将闹事的男人拖了下去。
裴敏仍是怔怔的,直到贺兰慎沉着脸,拉住她的腕子急切道:“咬到你了吗?”
裴敏回神,将手抽回,淡然道:“没事。”
多亏了贺兰慎反应快,那男人咬了个空,可尖利脏污的指甲却在她手背上划了一道红痕,破了皮。
贺兰慎看到了那条红痕,眼中的暗色更浓,不由分说地拉起裴敏原路折回,嗓音像是凝结了寒霜,沉而喑哑:“回医馆!”
他步履飞快,心乱了,连脚步也跟着一起乱了。
去医馆清洗敷药,难免又挨师忘情一顿责骂。
裴敏处理好伤口出来,便见贺兰慎依旧保持着来时的姿势倚在门边伫立,眉宇间落着阴影,都快不像初见时那个淡定如佛的小和尚了。
她却依旧笑吟吟的,将受伤地手藏在身后,缓步踱出庭院迎向他道:“你在等我么?伤处理好了,没什么问题,一起回驿站用膳?”
贺兰慎抬眼看着她,眸色深沉,抿唇不语。
裴敏不太适应这种沉静,“唉”了声,叹道:“方才已被师姐骂了个狗血淋头,你又来甩脸子,我怎的就这般可怜哪!”
贺兰慎这才神色稍整,问道:“师掌事如何说?会否感染?”
“还能怎么说,药王徒孙的医术,你还不放心么?”裴敏抻了抻腰,摆手道,“走啦走啦!可把我饿坏了,回去吃东西去。”
她姿态洒脱不羁,平日里睚眦必报之人,这会儿倒心大得很。
……
虽官兵出面维持秩序,但为领药就诊名额上报的问题,并州城内依旧出现了不少骚乱。
“大人!官爷!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一大早,驿馆门外就传来妇人的哭嚎,声声嘶哑道,“奴愿将名额让给小儿,求官爷让我的孩子先看病罢,他快不行了!”
“怎么回事?”裴敏推门出来,散发披衣,眼底一圈淡青的疲色,问从院外归来的王止道。
王止道:“是个年轻的妇人,她与孩子都染了疫病,做母亲的症状轻些,孩子却已经不行了。按规矩,医师只能先给母亲治病,孩子得缓缓。”
“她家里可还有别的亲人?”
“没有了,丈夫战死,公婆相继染病去世,唯有她与三岁的儿子相依为命。我方才出门看了眼那孩子,面色发青,嘴唇乌紫,怕是挺不过去……”
王止摇了摇头,想起家中妻小,颇为同情。
三岁的重症者,便是救过来了,家中亲人俱已离世,又如何有能力在乱世中存活?
裴敏面色不太好,哑声道:“让她去找大夫处置,来我这有何用?除了耽误时辰,我又救不了她。”
王止叹道:“说了。她不肯走,说您是天后身边红人,一定有办法的。”
“我有何办法?杀人作恶我倒擅长。”裴敏揉了揉眉心,好半晌才道,“让那妇人将孩子一同带去病营中救治罢,好歹……好歹能让他们母子见上最后一面。”
王止垂首躬身,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