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气得将茶碗推到地上摔了个粉碎,脸色铁青地道:“难道我竟看错他们了?这还没怎么着呢,他们就有三分悔意了。”
倘若贾家将来获罪,张家岂不是立刻翻脸退亲?
小红道:“郑官媒说话虽有些意思,但是终究不知真假,奶奶先别恼,不如咱们着人去打听打听,若他们果然起了这样的心思,咱们早些防备,免得叫他们败坏了四姑娘的名声。”
凤姐低头想了想,道:“满京城里的官媒婆只有郑官媒最好,一是她做媒从来不说花言巧语,总是实话实说,二是她这人心地良善,不做没良心的事情。她在你跟前这么说,正如她自己说的,是看在林妹妹的面子上,也是想讨好林妹妹的意思,谁不知林妹妹和四妹妹竟如嫡亲。世间最难做的是媒人,夫妻和睦倒罢了,一旦生了口角嫌隙,先怨的就是媒人,从前郑官媒没少因为这件事被人砸到家里。郑官媒入了林妹妹的眼,旁人自然不敢对她如何。”
小红迟疑片刻,道:“奶奶是说郑官媒说得十有八、九是实话?可是咱们素日打探张家时是最清正的门风、最刚直的人品,岂会这样作为?”
凤姐冷笑道:“世间最难测的是人心,只有经历过事情,才知道心思是好是坏。再说,好坏也不能一概而论,谁说坏人不能做好事了?就是好人,也会做没良心的事情。不过咱们不能听郑官媒的一面之词,竟是再试探一二才好。”
思来想去,打探消息自有人去,试探一事唯有拜托给郑官媒,就请她再去张家商量两个孩子的婚事,只说静孝县主给惜春预备的嫁妆放置半年倒不好。
郑官媒眼珠子一转,又道:“自古以来,攒嫁妆难,下聘礼易,不过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和羊酒果品罢了,只要有钱,哪一样不能在一日之间置办妥当?我在琏二奶奶那里见过静孝县主给四姑娘预备的嫁妆清单,真真是不得了,不知道耗费了多少时日才置办下来。”
张太太想到丈夫偶然间在国子监听到人提起贾家时的口气,恐怕会被义忠亲王连累,她便犹犹豫豫地道:“话虽如此,但终身大事不能轻忽,须得更谨慎些才好。”
郑官媒心中一动,抬头看着张太太,似乎比上一回更加踌躇了些。
张太太很快下定了决心,道:“仍是上回的话,且等七八月再说罢,现今家里忙忙碌碌的,实在抽不出空来置办聘礼。”六七个月也能确定贾家是否平安了。
贾家平安无事那么就是皆大欢喜,若是贾家被义忠亲王连累,那就万万不能结了这门亲事,哪怕静孝县主十分尊贵也不能,她儿子模样儿好,才气高,原该定一门四角俱全的亲事,将来才好出仕。她知道此时悔婚远比贾家获罪后退婚的名声好,但是她不确定贾家将来如何,不敢现在就提出反悔之意,怕贾家权大势大,躲过这场风波,自己得罪了他们反不好。
郑官媒心中确定张太太果然有反悔之意,而且比上回更深些,面上却笑说会将张太太的话转告凤姐,正欲向郑太太告辞,就见张家的一个婆子急急匆匆地过来,说有要紧事回禀,郑官媒听了,不由得站住脚,打算听完再走。
第136章
张家终究不是贾家那样的门第,规矩自然不同,婆子进来后竟仿佛没看到郑官媒似的,径自对张太太道:“太太,贾家出事儿了,大得很。”
郑官媒脸上登时变色,看向张太太时,其神情亦如自己。
张太太终究历经世事,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开口问道:“哪个贾家出事儿了?出了什么事?京城里有好几个贾家呢,不独宁国府和荣国府两处。”
婆子似乎觉得身上有些冷,跺了跺脚,方答道:“还有哪个贾家?就是和咱们二爷定了亲的贾家!今儿一早,就有科道官儿弹劾贾家的当家人,宁国府的珍大爷、荣国府的赦老爷和政老爷,这几位都被参了,罪名儿好几十条呢。”
张太太大吃一惊,道:“都有那些罪名儿?现今怎么样了?”心中不觉又恨又悔,早知贾家势败,就不该早早地和他们家议亲,若是带累了自己家该如何是好。
婆子道:“罪名儿那么多我竟不能一一地说上来,只依稀记得几条,有弹劾赦老爷治家不严、纵容家奴恃强凌弱欺男霸女、匿藏犯官财物、包揽诉讼、重利盘剥的,有弹劾珍大爷家孝国孝期间勾引世家子弟赌博吃酒、和义忠亲王府来往的。”
张太太只听到弹劾贾赦、贾珍二人,忙问怎么没有贾政,婆子想了想,一拍大腿,开口道:“政老爷大罪名儿倒是没有,只一项窃据正堂和逾制的罪名儿,可见为人清正。”
张太太听了,更觉贾家不妥,又问当今圣人准奏批捕了没有。
婆子老老实实地答道:“尚未。老爷打发人送消息回来时,朝中正传赦老爷上朝自辩,乃因赦老爷虽是世袭的官儿,但没有实职,当今圣人想起先帝对老臣的厚待,故有此旨。”
张太太眉头一皱,说道:“被抄了的甄家、史家都是老臣,怎么抄他们的时候都没有让他们自辩,直接发落,到了赦老爷就能上朝自辩?老爷打发来的小子在哪里,我得仔细问问到底怎么样。”原以为贾赦还了欠银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谁知他家私底下做了那么多恶事。
婆子急忙回答道:“便是有人弹劾,也得看当今圣人准不准、查不查,查明了才会发落,哪有听了弹劾就当即治罪的。就像卫节度使,从前他在平安州剿匪时,多少人弹劾他狠辣太过?圣人哪一回不压下去。况且,贤德妃娘娘才薨了不足百日,前头又有贾三姑娘远嫁和亲,功在社稷,当今圣人没提,朝中那些老臣就进谏请当今圣人传旨让赦老爷上朝自辩。”
张太太也想起此节,甄家、史家都是被弹劾后治罪,却是弹劾后查明罪证确凿,几样大罪落实后才抄家,最后综合所有罪过方判刑。
正值风声鹤唳之时,贾家又遭此事,张太太不免有些后悔结了这门亲。
郑官媒听到这里,忙插口道:“外头出了这么些事情,我也得去打听打听,先向太太告辞,明儿太太有事再叫我过来。”
张太太突然道:“且慢!”
郑官媒暗叫不好,不禁在心里骂自己多事,非要听完了再走,依她多年来相人的本事来看,张太太势必想说和贾家的这门婚事,恐怕是心生反悔之意。虽然她清楚张太太这样的想法完全在情理之中,但是已经定了亲就因女家犯事而反悔,实在有些薄情寡义。
郑官媒做媒多年,遇到的事儿多了,就是像贾家这样坏了事的,亲家有像张家这样反悔而退亲、休妻的,也有不离不弃、尽心尽力打点的,端的看品行如何罢了。
她本已打算退出去,此时听了张太太的话,只得驻足,陪笑道:“太太有什么吩咐?”
张太太直直地盯着郑官媒,神色变幻不定,好半日才道:“没有,你先将我今儿的话带给荣国府琏二奶奶知道罢,再替我就着朝里的事儿安慰琏二奶奶几句。”
郑官媒微一凝思,随即了然,她瞧出张太太在听了婆子的话后比先时更有悔意,奈何贾赦今儿被弹劾,他们家此时提出退亲的话,未免有落井下石的意思,有碍于名声,而且张太太一直不知道自己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思,所以张太太是满心想退却又为了名声不能退,怕落人话柄,便是退也不能选在今日今时。
想通这一关节,郑官媒装作没看出张太太心思的样子,再三问过张太太没有别的吩咐,才离开张家,速往荣国府找凤姐。彼时贾赦将将出门,阖府惊慌,除了凤姐外,谁都没在意郑官媒的到来,更不在意凤姐去见郑官媒。
虽说贾家遭事,但黛玉尚在,聪明如郑官媒不敢有丝毫不敬,先问了凤姐的安,才将张太太的言行举止以及心思等悉数告诉凤姐。
凤姐冷冷一笑,尚未开口,就见惜春从内堂出来,沉声道:“那就退了这门亲事。”
惜春原在贾母屋里按捺住对贾赦的担忧,和邢夫人母女两个一起安慰贾母,猛地听见郑官媒过来,她就悄悄跟了过来,躲在内堂。
凤姐回身看到惜春面上如罩寒霜,心知她恼得狠了,惜春性子孤介,比黛玉更显得冷傲非常,至今眼里也只黛玉和自己夫妻儿女等寥寥几个人,余者都不在她心上,骤闻张家的所作所为,哪怕张家不退亲惜春也不愿意嫁过去。
惜春冷笑道:“张家既然怕我们带累了他们,索性一辈子都不和他们来往。嫂子,一会子将定礼和庚帖等都叫郑媒婆都送到他们家,拿回咱们家的,叫他们写退婚书。”
郑官媒坐在下面,听了这话,忙起身道:“姑娘,哪里到了这样的地步。”
惜春摇摇头,开口道:“他们心里已嫌了我,便是没有我们老爷被弹劾的事儿,我进了门也没意思,少不得受一辈子折挫,那才是终身无望。何况我们老爷不过受人诬告,罪名儿未定,他们就这样了,可见其薄。我明白他们这样的想法本在情理之中,就是我嫂子也不愿意给侄儿娶将有抄家之祸的千金小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千古以来的至理,我也不来说他们有什么不好。但是,别人遇到这样的事情,怎么就没像他们这样呢?远的不说,只谈眼前,史家二妹妹湘霓她尚未出阁史家就败了,都以为湘霓妹妹和娘儿们一样锁在后院下人房里等着官卖了,谁知男家以两家已定婚书为由说她已是己方之妇,特特接了她离开暂住别院之中等待史家事了后再说进门等事,今已被云姐姐接到身边照料。”
别的不说,在这些事情上湘云却是相当有情有义,怪道有人说患难见真情。史家被抄以后,就是贾家都避而远之,湘云和葛煦夫妻两个忙里忙外地打点,人情银钱耗费无数。前儿两位史侯爷相继被判流放三千里到北疆苦寒之地,下剩妻女子媳人等和下人一样入官为奴当街官卖,都被湘云花重金买了去,现今安置在陪嫁庄子里,只史湘霓夫家仍旧愿意娶进门,也不在意她没有嫁妆,遂遵从母命,独自留在葛家,等待出阁。
凤姐叹道:“像史二妹妹女婿家的有几个?世人终究是趋利避害者多。妹妹都说张家这样的心思全在情理之中,我也用不着别的话来鄙弃他们家,索性就退了这门亲事。如今就这样嫌弃妹妹,将来更难说了。”科道官儿弹劾贾赦,那些罪名令她触目惊心,王夫人做的那些事竟然统统都算在贾赦头上了,论起罪来,着实不轻。
郑官媒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凤姐和惜春心性竟如此要强,此时家中遇到这样的大事,摇摇欲坠,若是别人只怕恨不得保住婚事,才好让姑娘脱身,她们姑嫂二人竟要退亲!她想了又想,问道:“二奶奶,四姑娘,两位的意思是退亲?”
凤姐挑起两道高高的柳叶吊梢眉,干脆利落地道:“没错。不趁着此时退亲,难道等以后我们家出事他们登门退亲?为了退亲放出流言蜚语的人家可不在少数。”
惜春在一旁点头,道:“我便是剪了头发做姑子,也不想这门亲事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