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娘微笑点头,伸手在一旁的凭几上取过个黑漆描金长盒来递与冯氏。冯氏懵懵懂懂地双手接了,盒子倒是长大,可入手甚轻,只听玉娘道:“若是我没记错,阿骥也要似岁了,四岁开蒙也不算早,拿着叫孩子练字罢。”
冯氏自是满脸堆欢地拜谢:“我替阿骥谢过姑母了。”玉娘又笑说:“我即是阿骥的姑母,自然疼他。”冯氏听着这话,复又对玉娘拜了两拜,双手捧着长盒退了出去,虽是强自镇定,可脸上的笑模样藏也藏不住,就是回在承恩候府脸上的笑也没淡了。
又当着马氏的面儿将长盒打开,里头是一叠纸,上压着四支笔,湘竹为杆,体型较常见的笔短小些,冯氏将笔拿来瞧了瞧,见是兼毫,又将纸仔细看了,见是谢公纸,便笑了。这谢公纸倒是不产于安徽宣州,而产于浙江府,与宣纸不同,谢公纸是当年生嫩竹所制,洁白柔韧,因落墨不渗,常有初学者拿来习字。因笑说:“娘娘想得周到,这笔这纸初学写字的用着最好。”又将玉娘后头那话学了马氏知道
(上接作者有话说)
谢骥是马氏唯一一个孙子,哪有不心爱的,听着冯氏转述的话,马氏也笑弯了眼,只说是:“有姑妈疼着,阿骥这孩子日后也有前程,你们也好放心了。”冯氏也是满口称是。
玉娘这一回所赐虽不丰厚,恰戳着了冯氏心上最要紧之处,当人母亲哪有不将孩子的前程看重的?有着玉娘这个姑母在,日后阿骥就学还怕寻不着好去处吗?故此冯氏对着玉娘交代的事也越发上心起来。
不说冯氏这里正盘算着怎么同谢显荣与马氏交代玉娘要将月娘送回阳谷城的事,只说玉娘这里看着冯氏出去,便叫了秀云进来。
前段日子玉娘因要与陈奉联络,故意寻了籍口将秀云送去了掖庭,等回来,为着掩人耳目,只好将秀云降了一等。到玉娘生下景琰晋升为昭贤妃,身边一等宫女的空额多了出来,便又将秀云升了回来,只依旧管着玉娘出行的事儿。合欢殿中人哪晓得其中内情,反以为昭贤妃待人宽厚,倒是更肯用心服侍了。
秀云这里听着玉娘召唤,忙走了进来,笑道:“娘娘。”玉娘闲闲道:“宫中梅花开了没有?”秀云就回道:“回娘娘话,今年的梅花开得热闹,连着两三年没开的扣瓣大红都开了。”玉娘便说要看,又使珊瑚去将那只开光青白瓷松竹花斛寻出来好插瓶。虽金盛珊瑚等人说着外头冷,昭贤妃喜欢,便叫宫人去折了来看也是一样的,无如玉娘只说是:“旁人折的与我折的不一样。”
这话一出,众人也就明白了,这是要折了送去乾元帝去,倒也没人敢拦了,只得哄着玉娘在玉色绣袄外又裹了鹤氅,足下穿着麂皮靴子,又要拿海棠木屐来,玉娘只笑说:“罢了,我只不往雪深处走。”说了便叫金盛扶着,又使秀云抱了开光青白瓷松竹花斛抱了,两个人就出了合欢殿。
离得合欢殿远了,只看前后左右再无遮挡,玉娘方道:“金内侍。”金盛看着玉娘这番做派,便晓得她有话要交代:“奴婢在。”玉娘问:“我听着你与陈内侍有些交情?”金盛便笑说:“娘娘说得是,奴婢得陈内侍指点过。”玉娘侧了螓首将金盛看了会,只笑说:“也不知我能不能信金内侍。”金盛将玉娘的手放开,当时就在地上跪了,指日为誓:“奴婢金盛愿为昭贤妃娘娘驱使,绝无二心,若违此誓,罚奴婢生生世世做不全之人。”
对一个内侍来说这誓言不可不毒,玉娘这才笑道:“言重了。”探手虚扶了把,金盛站起身来,又将玉娘的手扶住了。玉娘便道:“我想请金内侍替我传个话儿与陈内侍。” 说了俯在金盛耳边交代了几句。金盛听着,点头称诺:“娘娘放心。”三人这才复向前行。
一时行到梅林前,离着老远就闻着幽香,又看白、粉、深红、淡绿,洒金等各色齐备。其中有两株,色做绛紫,花朵又大,格外醒目。
秀云过来道:“娘娘,就是这两株了。”玉娘点头,扶着金盛的手到了树下瞧了会,指了一枝干虬劲,花枝疏落有致的道:“将它与圣上送去。”金盛正要过来折枝,却看着树后转出个少年来,玉冠束发,玉色皇子常服更称得他眉目秀美,却是景和,撩袍单膝在玉娘脚前跪了:“儿臣景和见过昭母妃。”
玉娘见着景和,脚下不由自主地退了步,脸上依旧带些笑容,缓声:“原来是二皇子,淑妃可好。”景和飞快地在玉娘脸上一扫,又垂头道:“劳昭母妃记挂着,母妃安康,也常挂念着昭母妃。”他眉眼艳丽的脸上掠过一丝浅笑,“母妃也想去看看昭母妃。只昭母妃的父母亲才到京,久别重逢,昭母妃自要同家人多聚聚,不便打扰。”
陈淑妃即对她身世起了疑心,景和是她儿子,又素来多智近妖,陈淑妃哪有不告诉儿子的道理,是以景和故意将话引到玉娘父母身上去。玉娘眉头微微一动,脸上倒是笑开了:“淑妃倒是善解人意。”景和抬头与玉娘对视了,也笑道:“儿臣听着昭母妃想要梅花送与父皇,儿臣愿为昭母妃尽一尽孝心。”玉娘笑容淡了些,又将景和看了回,才道:“有劳二皇子了,我必定与圣上表一表二皇子的孝心。”
景和莞尔一笑:“儿臣谢过昭母妃。”叫他身后的梅林一衬,愈发的眉眼艳丽,从容起身,来在树下探手将玉娘看中的那枝梅花折了,递与身边的小太监,又将另一枝细幼些的折了下来,一样递与小太监拿了,又将先头那枝拿在手上,回身走在玉娘面前,双手将梅枝奉上。
玉娘却不接,秀云上前几步,蹲了蹲身:“谢二殿下。”双手将花接过。景和复又从小太监手上将另一枝梅花接过:“昭母妃即出来了这趟,空手回去岂不可惜,儿臣瞧着这枝虽及不上昭母妃替父皇瞧上的其形若龙,也算别致,只当是儿臣一片孝心了。母妃常教导儿臣,昭母妃是个肯与人为善的,要儿臣见着昭母妃时恭敬些。”
玉娘也笑了,只道:“淑妃倒是我知己一般。”这才探手接过,对了景和微一颌首,扶着金盛的手扬长而去。
说来也是凑巧,景和去承明殿探望陈淑妃,陈淑妃只说是未央宫的梅花开的好,要儿子去折一枝来供瓶,景和只得答应,却不想竟遇着了昭贤妃,这时看着玉娘远去的背影,景和口角的笑倒是深了些,与身边的小太监道:“是个聪明镇定的。”小太监弯深了腰。景和也不指着他答话,又在梅林中转了圈,另折了枝千瓣朱砂在手上,往承明殿去了。
玉娘亲将梅花送到温室殿前,温室殿是乾元帝秋冬日常处理政务的所在,后妃们无诏不得进入,可守在殿门外的小太监老远认出是昭贤妃,早在玉娘走到殿门前时就进去报了信儿,又奉承说:“娘娘抱着梅花呢,想是给圣上送花儿来了。”
乾元帝听说,禁不住满脸是笑:“你倒是眼尖。贤妃来了就叫她进来。”又对了一旁的赵腾道:“护国公要招你做孙女婿,你若是真不愿意,朕就替他们做个媒。”
赵腾这刻满心都是阿嫮过来给圣上送梅花了,一时两耳隆隆作响,虽听着乾元帝与他说话,却是听而不懂,答不出话来。乾元帝见赵腾不说话,想着赵腾到底也是二十五六的人了,想着娶房妻室也是有的,且那李琅也算个秀丽佳人,年纪又小,赵腾心动也是有的,不禁皱了眉。
便是这是,温室殿的门一开,只听着小太监唱道:“昭贤妃到。”乾元帝便向殿门前一看,果然玉娘身上穿着玉版红的鹤氅,怀中抱着一只开光青白瓷松竹花斛,花斛里斜插了枝枝条虬劲若龙形的重瓣梅花,几朵色做绛紫的梅花正映在玉娘腮边,更称得她肌肤欺霜赛雪,脸上顿时笑开,连着眼角也不扫下赵腾,口中道道:“你下去罢。”脚下已朝着玉娘走了过去。
“妾不知圣上这里有外臣,妾莽撞了。”玉娘瞥见赵腾,心上翻滚,脸上依旧是副娇媚婉顺的神气,抱着花斛盈盈蹲下身去请罪,不待她蹲到一半已叫乾元帝拉着了,乾元帝只笑道:“怎么想着给送花过来了?可多穿了些?要是冻着倒是值多了。”玉娘抿了抿粉唇,瞥了眼赵腾。
乾元帝这才醒觉赵腾还在,一手从玉娘怀中接过花斛,一手拉了玉娘素手将她引进殿来,只道:“这人你在西山大营时该见过。”玉娘这才注目看了赵腾会,赵腾心口疼得刀扎一般
咬牙过来,在玉娘身前单膝跪了:“臣神武营赵腾见过昭贤妃娘娘。”
玉娘微笑道:“赵将军快请起,赵将军乃国之栋梁,行此大礼,我愧不敢领。”赵腾垂首道:“臣不敢。”乾元帝对了玉娘一笑,又向赵腾道:“你下去罢,今日朕与你说的话,你仔细想了。”赵腾垂首喏了声,从地上站起,只是不敢抬头,低头退了出去。临出殿门前,却听着阿嫮道:“赵将军初看着威风凛凛,可见着妾连头也不敢抬,倒是个守礼的,很不像个武将呢。”脚下险些一个踉跄,好在还是稳住了,咬紧了牙快步走了开去。
乾元帝命人将殿门关了,自己亲手替玉娘解了外头的鹤氅,扔在一旁,拉着玉娘到了书案,自己坐了,又将玉娘在膝上一按,指了化了朱砂的砚台道:“磨墨。”
玉娘朝着案上一瞥,见上头摊着奏章,第一行字,却:臣护国公领上都护李源 顿时心上鹿跳,口中却道:“您批奏章呢。”作势要起身,乾元帝却不肯撒手,只笑说:“你乖乖地替我化着朱砂,等我批完了这几本,我们一块儿回去。”玉娘这才答应,探手掂起了朱砂在砚上转着,看似全神贯注地磨着朱砂,眼角却是瞥着李源的奏章,一目十行看了,心中却是失望已极,不过本寻常的请安折子。
她这里磨了会朱砂,却不见乾元帝写字,再一看,却见乾元帝正看着她的手。原是玉娘肌肤极白,纤细秀嫩的手指叫指尖的朱砂衬得仿佛透明一般,乾元帝不过无意间瞥见一眼,竟就挪不开眼去。
玉娘心上忽然一动,做个着恼的姿态,将手松了,假意儿娇嗔道:“圣上耍妾哩。您叫妾磨朱砂,妾都磨了这会子了,您倒是写呀。”
☆、第139章 冲撞
作者有话要说: 乾元帝一起兴起要玉娘在他怀中坐着,在他批奏章时替他磨朱砂,不想一眼瞥着玉娘的素指教朱砂一映,格外娇嫩,就挪不开眼去。不想他这一举动,倒是勾起了玉娘心思就假意要走,她身子才一动乾元帝便醒过神来,揽着不许起来,又笑道:“你这孩子,这些耐心也没有。”玉娘就将手伸在乾元帝眼前,素指纤纤,指尖微微透红,娇嫩得如同梅瓣一般,只娇嗔道:“您说披奏章的,可却盯着妾的手瞧,妾的手有这么好瞧么?”乾元帝将玉娘的手握到唇边一吻,笑道:“好不知羞,自家夸自家。”
玉娘脸上微红,睇了眼看乾元帝:“妾哪有。”又探手将奏章往乾元帝面前推了推,张了剪水双瞳看着乾元帝,软软地唤了两声,“圣上,圣上。”乾元帝从来抵不过玉娘这样,心上早化成一团,当时收拢了精神,一面儿揽着玉娘,一面儿将奏章批了。只觉着若是从今以后批奏章时长得玉娘相伴,其中乐趣只怕远胜“红袖添香夜读书”,便在次日处理政务时倒是将玉娘召了过去,起先只叫玉娘在一旁磨朱砂,到后头又将玉娘揽在了怀里,倒是不在乎玉娘也能看着奏章这回事。
一面是乾元帝连着数日召玉娘往温室殿伴驾,引人注目;一面是玉娘自己有意悄悄地推波助澜,果然没几日就惊动了李皇后。
虽大殷朝并未有明律令“后宫不得干政”,可自立朝以来也真没有过这样的事儿,便是当年的定慈太后也只在德庆帝驾崩,端惠帝年幼时辅政过几年,待得端惠帝成年即归政,饶是这样还有儒士们说定慈太后牝鸡司晨。如今玉娘不过一贤妃,而乾元帝正是壮年,乾元帝批奏章时她守在一侧,只怕其志非小。便是乾元帝亲召,她若是个贤惠懂事的,就该效仿汉朝班婕妤那般正言拒绝才是,顿时恼怒。
(上接作者有话说)
李皇后当下就命人将玉娘召到椒房殿,看着玉娘盈盈拜下,眼中犹如喷火一般,只不叫她起身,咬牙冷笑道:“好一个贤惠的昭贤妃。”玉娘早预备着李皇后反难,听着这话只做个懵懂样儿,怯生生地道:“殿下这话,妾不明白,还请殿下明示。”李皇后将凤座的扶手一拍,怒道:“我只问你,你日日往温室殿去做什么!那也是你去得的地方?”
玉娘跪在地上,只道:“圣上亲召,妾奉旨罢了,殿下要问妾的罪名,妾不能领罪。”李皇后叫玉娘这话将火又顶了些上来,指着玉娘道:“好大胆!我说两句,贤妃就拿着圣上来压我,打量着我是不敢拿着你如何吗?!”玉娘有意要惹怒李皇后,知道李皇后顶烦后宫妃嫔们哭,偏就哭道:“妾说的不过是实情,并不敢拿着圣上压殿下。殿下冤枉了妾,妾受些苦楚也没什么,可损了殿下贤名,就是妾的过失了。”
李皇后叫玉娘这几句气得两边太阳穴都疼,顾不得体统规矩,口中骂道:“我要你周全体谅我的贤名?!”抓着身边的茶盏就掷了下去,到底还有些理智,并不敢真朝着玉娘掷去,只在玉娘身边碎了,茶盏里头的茶水溅在了玉娘群上,偏生玉娘今日穿了条粉紫的细褶裙,茶水溅在上头,格外醒目。一旁的宫娥太监们看着李皇后动手,都过来相劝,只说是:“殿下,可不能动手,动手就是您理亏了,还是请内寺伯的好。”李皇后叫太监宫娥们七手八脚按着了,气哼哼瞪着玉娘瞧。
玉娘仿佛叫吓着了,哭声顿住了,转为低泣,她本就生得面目娇柔,这一落泪便似海棠带雨,梨花著雪一般,看得李皇后格外刺目,再坐不住,指了玉娘道:“我不过说你几句,你做这个可怜样儿与谁瞧!这里是椒房殿,可不是温室殿!”又怒道,“与我宣宫内寺伯!”玉娘来前就遣了金盛去找乾元帝,盘算着这会子也该到了,更有意道:“妾犯了什么过失,殿下要请内寺伯?”
李皇后叫玉娘气得发昏,竟是道:“我是皇后,掌内宫事,处置你个贱人,还要问过你吗?与我将这个贱人拖出去,叫她在殿外跪着!”话音未落,就听着乾元帝喝道:“放屁!李氏,你骂哪个是贱人!”
李皇后看着乾元帝进来,已站了起来,走上前来接驾,乾元帝眼角也不扫她下,直看向玉娘。
玉娘听着乾元帝声音,哭声一起又强忍住,把双手掩面,原跪得笔直的身子也坐在了地上,肩头微微抖动,看得乾元帝十分心痛,顾不得叱骂李皇后,先走到玉娘身边,双手将她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了回,见地上有跌碎的茶盏,玉娘裙子上也溅了茶水,更是怒不可遏,一面将玉娘抱在怀里,只怕玉娘伤着哪儿了,强拉了她遮面的手来看,脸上虽没什么伤,却已哭得双眼微肿,脸上愈加雪白。
玉娘又把手去扯乾元帝袖子,含悲道:“圣上,是妾不对,妾顶撞殿下,并不是殿下与妾过不去。”说了又哭几声。乾元帝自己都舍不得说玉娘一句重话,看不得玉娘落泪,哪能看得这副模样,当时脸上就涨红了,再听着玉娘那话,犹如火上浇油一般,指了李皇后道:“你个毒妇!贤妃有什么错儿?你就容不下她!上回掌掴她,朕看着你是皇后,给你留了情,这会子你竟敢掷杯伤人!?朕当年就觉着你目光短浅,不配为后,还是看你父兄有些功劳的份上,朕不好使功臣寒心,如今看来朕当日宁可背了那薄幸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