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恺虽说讨了碗筷来,可是他哪儿差这一口吃食呢,因瞧出额娘有心事,他便也压根儿就吃不下什么。却还要撑样子,这便故意拿筷子在盘子里翻了一圈儿。
廿廿看不过去,伸筷子打了他筷子一记,“……你吃饭呢,还是犁地呢?”
绵恺便也“扑哧儿”乐了,索性就将筷子撂下了,两个胳膊肘儿拄着炕桌,两手托着腮帮儿,故意天真无邪地盯着额娘看。
“……儿子进来的时候儿,瞧见额涅看汗阿玛的信呢。阿玛跟额涅说啥呢,刚出京三四天就写信回来?”
皇上用的信纸,那可是唯有皇上自己个儿一个人才能用的,故此哪儿还至于看错啊,一看一个准儿。
廿廿便也点点头,却是瞪了儿子一眼,“你这孩子,又胡思乱想什么呢?你阿玛写信回来,是跟我说你老叔呢。”
绵恺故意大声地“哦”了一声儿,然后这才问,“我老叔又怎么了?老叔不是去东陵谒陵了么,没跟阿玛在一块儿啊。”
绵恺心下其实也有了数儿——就凭老叔的性子,能办什么事儿出来,谁会纳闷儿呢?再说绵恺自己的性子,旁人也都说是跟老叔一个模子扣下来的,他怎么能想不出老叔能怎么样了呢。
廿廿便将皇上信里提到的桃花寺行宫的事儿简单说了,说罢却还故意瞟绵恺一眼,“刚看那信的时候儿,若将你老叔的名儿给糊住啊,那完全可以换上你的名儿去,绝无生硬之感……”
绵恺忍不住大叫,“哎哟,儿子冤枉啊!儿子就算也不老实,却哪儿有老叔那么闹得欢呢?”
廿廿便又叹口气,“……那是因为你老叔才几岁大的时候儿,你皇玛母就不在了。你皇玛法心疼他是幼子,这便打小儿就不约束他,由着他的性子,随便儿折腾。可你却没那个自由,为娘自要盯你盯得紧紧的!”
绵恺换了个姿势,往后靠着,两手改抱膝盖,这便是隔开了一点子距离,望着自己的额娘微笑。
“……额涅哪儿只是盯着儿子啊,额涅将舅舅们也都盯得登登的,绝不准舅舅们也学盛住、孟住他们的样儿。”
廿廿瞟绵恺一眼。便这一眼,便这微微拉开的一段距离,忽然叫廿廿今晚格外觉着,儿子已经长大了。
便是几个月前儿子成婚的时候儿,她心下还没有这一刻这般的感喟和明晰。
廿廿便笑笑,“你们觉着我是在约束你们,可我何尝不是在护着你们啊……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便你们是当皇子的、当外戚的,可一旦触犯了国法,那家规自然也是不能容的,皇上绝不会为了你们而徇私情。”
绵恺认真点点头,“所以十七叔便是折腾,也不过只是这些随便逛逛行宫之类的事儿罢了……毕竟,无论是宫里,还是行宫,当年都曾经是十七叔小时候儿随便进出的家门啊。”
“照我说,便是旁人对桃花寺行宫好奇,想找借口进去逛逛。可十七叔断然是不至于的……因为十七叔打小儿跟着皇玛法去谒陵的时候儿,早进过那行宫多少回了。”
“依着儿子看,十七叔要进桃花寺行宫去,不是好奇,更不是要打探什么,他只是……想家了吧?他想念当年皇玛法带着他一起行走的那些时光,他想再看看行宫之中留下的皇玛法的生前影迹……”
“或者还不只是皇玛法一个人的,还有皇玛母的……那些都是他的童年时光,都是他再也回不去的美梦啊。”
廿廿一个愣怔,有些浑没想到,冷不丁被儿子的话就给撞着了心尖儿,一眨眼,已是一串泪珠儿滚落了下来。
廿廿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抬手抹着,“嘿,你突然说这样的话,叫我都有些猝不及防……不过,三儿啊,你今儿这话说得好,是戳进额娘的心窝子里去了。”
绵恺便嘿嘿地笑,“那,额娘就放下心了吧?儿子方才瞧着,额娘看着那信,脸上有一抹子忧色……”
廿廿这一刻觉着,好像是真的可以与儿子说说正经事儿了。
廿廿将泪珠儿擦干,缓了一会子,才静静抬眸,“已经有差不多十年,没有大臣再因为你十七叔这些事儿而上折子参奏他了。你汗阿玛对你十七叔的态度,一向都是摆在明面儿上的,故此大臣们已然避免再为此事上奏。”
“可是这事儿偏在今年又来了。偏天儿刚晴不过十日……你说这事儿怎么就这么巧呢?”
绵恺便笑了,唇角勾起约略有些冷酷的弧度来,“哪儿有这么巧,必定是他们故意的。既然这事儿是从桃花寺行宫起的,而看守行宫的除了内务府的人之外,管理大臣便都是宗室,故此不用猜也知道,能给汗阿玛上这样折子的,不是内务府大臣的授意,就是宗室们打的主意。”
“汗阿玛不爱在额涅面前说前朝那些叫人不高兴的事儿,额涅这便兴许有所不知——就这两个月内,汗阿玛惩治了不少宗室。而宗室之中,各房各系之间自然都是瓜瓞相连的,哪家有被汗阿玛给惩治了的,便也难免跟着牵骨头带肉的。除了觉着自己也跟着面上无光之外,说不定还会觉着是汗阿玛要动他们家呢。”
廿廿便也微微皱眉,“隐约听你汗阿玛提过量嘴,说有宗室当街跟护军打架,极为有损宗室颜面……我倒没想到,你汗阿玛处置的竟不止这一宗。”
绵恺点点头,“儿子也听着有大臣私下里嘀咕过,说汗阿玛每隔几年就要拿宗室开刀一回。这回是从上次运米官船不足的事儿起的,汗阿玛便接连又施重法,规束宗室。”
廿廿有一会子没说话,只管静静想着心事。
绵恺眯眼凝着廿廿,“……额涅是悬心汗阿玛秋狝?等汗阿玛入哨,必定是宗室王公环绕在汗阿玛身边,到时候难免刀剑无眼之外,还有那些说不定从什么地儿窜出来的野兽不是?”
“额涅别担心,还有儿子呢。等汗阿玛入哨,儿子必定跟随汗阿玛左右。还有,围场究竟是在蒙古地界儿,儿子先送信给三姐夫,叫他以家奴盯紧了围场周边儿去,绝不容半点差池。”
廿廿霍地抬眸,定定看了儿子半晌。
这孩子,便也有十七爷另外那一半的模样——外人看见的只是荒唐和淘气,实则他们都内里有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通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