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清楚的感觉到了他的决心与痛苦,涩然一笑,胸中虽然仍旧气郁难消,但却根本无法苛责他半个字。
他为了她,舍得下威严骄傲,舍得下帝位江山,甚至连身家性命,他也愿意舍弃,并不在她面前多言半字为难,只是悄悄地做了。而现在他给不了的东西,也并不是他不愿意给,而是因为那件东西,他自己做不了主!
他已经为了爱她而竭尽所能,她还能强求什么呢?她又怎么忍心强求?她抬手抚了抚他的后背,轻叹:“不要为了我去做不理智的事,你知道,你所受的每一丝伤害,都会让我加倍的痛苦……我盼着你无忧无惧,做个像心像意的明主英君。”
他贴着她的面颊,轻声喃叹:“可是,贞儿,让你这一生也顺遂无忧,那同样是我最深的期盼啊!”
新君立后不过月余,就要废后,消息一出,朝野哗然。群臣纷纷上奏反对,不肯应命拟诏。两宫太后也都认为皇后杖责万贞,虽然情理有亏,但到底是按宫规而行,说不上大错,不肯以太后身份下诏。
而皇后母仪天下,废立之事关乎礼法规制。月余时间,国朝偏远疆域以及外藩属国,只怕连新君立后的诏书都才收到,后脚就跟着接到了无故废后的诏书,那岂不是将礼制法规,视如儿戏?如何树得起天子一言九鼎的威严?
新君孤立无援,却仍旧一意孤行,亲自撰写的废后文书,自行加盖玉玺,发往内阁。李贤与彭时等人看到这份中旨,面面相觑,虽然没有再行上谏,但却也没人愿意附署同意下诏布告天下。
诏书在文华殿积压不发,众人都以为只要新君废后的举动拖着,等过段时间他心头的气消了,事情便会有转机。哪知新君见废后一事延宕难行,便在吏部调整升迁时,直接御笔一挥,将皇后父兄贬谪边地。
他一向不出恶言,贬谪皇后父兄之时,却特意说了句评断给别人听:“贪慕富贵,无德无能!”
若说新君狂怒中等不到学士执笔,就自行拟诏废后的举动,像是十八岁的少年郎做的意气之举;那么他不催逼内阁将诏书颁行天下,却直接把皇后父兄贬谪不用的举动,则是帝王灵活运用权势,日渐成熟的表现。
李贤因为门达一事,每日出入都由皇帝派的锦衣校尉护送守卫,君恩深重。眼看皇帝贬了皇后的父兄,又有逐步清除与吴氏亲近过的臣僚的打算,不由苦笑,只得把废后的诏书翻出来问彭时:“宏道,陛下试锋,你以为如何?”
彭时道:“中宫凤冠金印皆被夺,早已形同废后。我等此番虽然未应,然而陛下中旨既出,势无收回。我怕经此一事,陛下厌憎内阁诸部,此后行事偏执,不经阁部颁行,却惯以中旨下令。”
李贤沉默叹气:皇帝的命令,不经阁部下发颁行的,称为“中旨”,一般情况下只能办些皇家的私事,却不能处置国家大事。但若皇帝嫌弃阁部碍手碍脚,不肯屈就与群臣协商,说不定便要强行以中旨揽权施政。
这对皇帝来说,是件利弊难断的事,总体来说利多于弊,不管处置是否得当,至少皇帝自己是顺心如意了;但对于朝廷来说,却是动摇根基的大事!会令群臣权威无存,进退失据。
彭时说完这一句,自己也沉默了,叹了口气,把废后的诏书接了过来,道:“着学士重新誊写上档,颁行天下罢!”
吴皇后废位,朱见深又重提立万贞为后一事。阁部诸臣都在尽力弥合前次事件造成的君臣裂痕,对他的要求只推在两宫太后身上。
钱太后不问世事,但在朱见深立继后一事上,却表现出了难以想象的偏执:“王氏方是先帝心中正选之人,为我一时糊涂,方有吴氏之过。陛下继后,必以王氏为先!”
朱见深惊道:“母后,贞儿为您仗义执言,维护极深!”
钱太后指了指自己瞎了的眼睛,道:“我知道贞儿极好。然而,我眼瞎心盲,一直就没有识人之明,全赖先帝周全,才安稳前生。如今先帝大行,我……也只剩下还念着他过去所愿这一条过活了!先帝选中了王氏,我现在,便也只选王氏!别人,我都不认!”
钱太后无法说服,周太后那里却更是直接了:“你敢立她,我就敢端了毒药去朝堂上大闹!叫天下人都看看,你这当皇帝的如何不孝!”
第一百八十三章 自古事难如意
两宫太后争了一辈子,但在这反对万贞为后一事上却意见一致,都要求以王氏为后。朱见深想尽办法也不能如愿,又不肯委屈万贞,愁得食不知味,寝不安眠。
万贞看在眼里,心痛无比。以她自幼养成的现代人的观念,她是没有办法让自己坦然接受自己做妾,或者丈夫纳妾的。然而皇室夫妻,与民间大不相同,她想以妻子身份与他相守一生,实在千难万险。
何况她心中有个最深的隐忧,就是当年杜箴言说过的生育困难一事。杜箴言折腾了二十几年,明明因为后继乏人而伤透了心,最后却仍然只有杜远一根独苗。她纵然因为与朱见深命运与共而可能稍稍改了些天命,但也未必就能比他幸运到哪里去。
在无法避孕的年代里,她与朱见深在一起的时间,从长远算起已经三年;就是再近些,按他们得以终日厮守的时间来算,也已经有一整年。她却连半点消息都没有,情况更是不容乐观。
她现在独占着朱见深,朝臣也好,两宫也罢,虽然都有隐忧,因为他还年轻,都不算急迫。可只要想到景泰帝执政晚年,因为无子而乍然改变的性格,以及随之而生的种种疯狂之举。她就不寒而栗,无法理直气壮地去两宫太后面前,积极争这皇后的位置。
要她放弃名正言顺与他站在一起的机会,她不肯;但要她看着他为了自己封后一事愁眉不展,她又不忍。一时间她心情纠结反复,也没法睡得安稳了。
她的睡眠时间日渐减少,朱见深在为了立后一事忧虑之余,又为她的情况好转感到高兴,下朝后兴致勃勃地问她:“贞儿,明天休沐,咱们去太液池玩吧?”
万贞提着笔在画图纸,没听清他说什么,随口答应:“好啊。”
因他当年端午落水,万贞对太液池的印象不怎么好,即使去玩也要先想一下的。答这么干脆,朱见深一听就知道她其实没过脑子,好奇地走过来搂着她的肩膀问:“在干什么?”
万贞让他搭着了手臂,也做不成事了,只得将笔放下,把椅子让了一半给他坐,将桌上的一叠图样指给他看:“御器厂那边送来新年宫中要换的器具图样让我选,我想烧些合用的瓷器出来,又觉得东西要用着要配套,得兴土木,有点麻烦。”
朱见深不以为然的道:“你想要就用,怕什么麻烦?你怕麻烦,他们还怕不合上意呢!”
万贞失笑:“那我想好了就让人做。”
他伸手将左边她挑出来的图纸看了眼,问:“你要烧盖罐?怎么全选的素色?这几年御器厂的彩器烧得好,釉色也多,你可以选喜欢的花色烧嘛。”
万贞本想说自己烧盖罐是渍桂花,用不施彩的素瓷更健康。转念又笑:“选素瓷可以自己绘样子,让班匠照着烧啊。你有没有什么好的花样子,画上几幅让人烧来做赏瓶。”
朱见深笑嘻嘻地道:“赏瓶的花样有空再想,你这盖罐的釉下彩,我倒是有样子了。”
说着拿了笔过来,在罐底写了个万字,然后在边上批注:“万娘娘御用,小心烧制了送上来。”
万贞哭笑不得,嗔道:“你别胡闹,叫御器厂的师傅看了笑话。”
“这有什么好笑的?他们知道是谁要用,造器才尽心呢。嗯,釉上彩的话,菊花好了。贞儿清健长寿,经寒愈艳,百岁不凋。”
万贞又感动又好笑:“哪有人百岁不凋的?那不成老妖怪了吗?”
“长生不老怎么能是妖怪?明明是神仙……嗯,贞儿仙姑,也带着我一起做神仙罢!”
万贞陪他做完神仙,懒洋洋地不想动弹,推他:“别趴着,重,热得慌。”
他磨磨蹭蹭地不肯让:“这样子舒服嘛,你让我再趴会儿嘛。”
万贞只能由他,抬手摸了摸的鬓角:“该修一修了,等下我给你洗头发,修一下。”
朱见深应了,又和她商量:“要不,我把胡子留长些,省得朝臣们总觉得我不够老成,想捏我一捏。”
以万贞的审美来说,男人当然是要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才英俊明朗。可这个时代的审美,却将留胡子当成了男人独特的美,不留胡子的少年,容易让人觉得不够成熟稳重。原来她帮着朱见深刮出两条小胡子出来,已经很勉强了,这时候听到他的要求,顿时觉得美景都灰了一半,好一会儿才勉强道:“胡子留就留了,骑射运动你可一定要保持,千万别为了威重,把肚子也留起来,变成个走路都要人扶的胖子!”
朱见深怔了怔,忍俊不禁:“知道了。说起来,贞儿,你生活的地方一定很是富足。不然的话,你不会这么怕我长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