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濬这段时间被关在东宫闷坏了,一听能住出来,高兴不已,连忙回答:“好啊!皇叔这边的点心很好吃的!”
景泰帝被侄儿天真的回答戳了一下,暗里叹气,道:“那就好,濬儿起来罢!和舒伴伴一起去挑几个侍从。”
说着又瞥了万贞一眼,哼道:“你也起来罢!”
万贞连忙谢恩站起,旁边的朱见濬却没跟着舒良走,而是道:“皇叔,我身边的侍从,一向是贞儿管着的。要挑人,得让贞儿去挑。”
景泰帝正要说话,忽一眼看见他腰间悬着的玉佩,愣了一下,招手示意朱见濬过来,捞起玉佩仔细认了认,问:“濬儿,你这玉佩,哪里来的?”
朱见濬回答:“就是贞儿刚才给的呀!她说玉有五德,让我小心保管。”
景泰帝斜睨了万贞一眼,哼道:“看不出来,她还挺大方啊。”
朱见濬诧异的说:“贞儿一向都很大方,从不小气的。”
景泰帝一时无语,好一会儿摸摸朱见濬的脑袋,温声道:“皇叔有事要和万侍商量,你先和舒伴伴一起出去玩会儿,好不好?”
朱见濬看了眼万贞,又看了眼景泰帝,迟疑了会儿点头,又道:“皇叔,你要快点儿喔!贞儿还答应给我包棕子呢!”
景泰帝满口答应,眼看舒良哄着朱见濬走得远了,才搭着眼皮看万贞,冷笑:“贞儿一向很大方,从来不小气?这么大方,把命送他,舍不舍得?”
万贞连忙赔笑道:“虽说做奴婢的命贱,但再怎么贱,这自己的小命当然还是爱护得很,轻易不能舍的。”
景泰帝嘿了一声,将手上的书一扔,喝道:“朕还以为,你要学忠臣烈士,宁死不事二主呢!”
他发火了,万贞反而暗里松了口气,苦着脸道:“陛下,这什么忠臣烈士,怎么也轮不着奴一个小女子啊!要是有什么地方惹您生气,您要骂要罚,奴都认,就是可别拿这来吓唬人家!奴胆小,可受不住。”
景泰帝看着她,骂吧,这女子脸皮厚得很,就是军中那些老油子,都未必有她的韧劲,怎么骂,她都不会放在心上;打吧,怎么打?传杖打板子,她又没到那个份上。可是不骂不打,他心里这口气,又实在咽不下去。
万贞见他半晌不说话,便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小爷?”
她在景泰帝面前一向守礼,自从他监国以来,就再没用过旧时称呼。此时突然喊这么一声,景泰帝明知她是故意的,但他这段时间神鬼辟易,没人敢对他造次。万贞这时候的态度,却让他感觉自己也没糟到完全没人缘的地步,心神便松快了些,横眉问:“干什么?”
万贞犹豫着道:“您别生气,火大伤肝,我看着您鬓边都生白头发了。”
景泰帝登基早期为了学习理政,忙得不可开交。等政务熟悉了,又因帝位与哥哥绝情,为太子位而与元配翻脸。除了执掌大权的快感以外,日常的感情生活,那还真说不上有多好。万贞的话虽然不如奉承中听,但却是真心关切。一瞬间他情绪有些复杂,左右一看,示意王诚将他手里的拂尘拿过来。
王诚不明所以,奉上拂尘后还在旁边候命。景泰帝不耐烦的挥手道:“下去下去,统统下去!”
王诚莫名其妙,但景泰帝威严日重,除了外朝重臣,内廷只有吴太后和汪皇后敢劝他。如今汪皇后都被贬成了庶人,这些内侍就更不敢对他稍有违逆了。明知这举动不当,也没个人敢提醒他,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景泰帝等人走了,才瞪万贞:“把手伸出来!”
万贞不敢违令,把左手伸了出来。景泰帝倒转拂尘,往她手心上抽了一柄。万贞痛得龇牙抽了口冷气,眼泪都差点出来了。景泰帝冷笑:“有召不来,还说什么没有下旨。万侍可真有骨气啊!怎么,也怕痛?我还当你是不会痛的呢!”
万贞哭丧着脸求饶:“小爷,我这可不是轻慢您的意思……痛痛痛……”
景泰帝又在她手心上加打了两下,见她真痛得五官扭曲,这才缓了手:“少装模作样!为了濬儿出生入死你都不怕,在我这里挨两下手心板就受不住?惹恼了我,治你个欺君之罪!”
万贞托着手叫屈:“是真的很痛啊!您看您看,都肿起来了!”
她倒是能屈能伸,敢无赖耍泼,景泰帝想着又有点好笑,心里的气总算消了,冷声问:“为什么不肯来前三殿听用?”
万贞犹豫片刻,咬牙道:“若是别人问,我可不敢说。您问,我就说实话了。小殿下是我亲手救助来到这世间的,对我一向又信赖亲近,视如至亲。我这辈子不会有亲生儿女,便将他当成了自己的晚辈寄慰心怀,让我在他处境艰难时离开,我实在不忍。”
第一百零四章 但求此生平安
封建社会阶级森严,等闲宫女对服侍的主上感情再生,也只敢认主仆之情,君臣之义。像万贞这种暗里将主上当成晚辈养的心理,莫说诉之于口,只怕能心里想一想的人都不多。景泰帝哼道:“竟然敢将龙子凤孙当成自家儿女,你这胆子,果然大得很!”
转念一想,自己如今贵为皇帝,但万贞表面上执礼甚恭,但内心深处,只怕还是将他看成当年市井中的“小爷”的成分居多。她对权势畏惧,不过因为权势会伤害她,却完全不是普通人对权势的那种敬仰。
能真正让她尊敬的,恐怕还是于谦那种人——也许当初他面对强敌围城,却抱着与江山社稷同死的心情,守国不退的时候,她对他也尊崇敬爱,心悦诚服?
一时间他也分不清万贞这种性情,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好一会儿突然想起她话里带出来的另外一件事:“什么叫你这辈子不会有亲生儿女?未必你还准备为了杜箴言一生守贞不嫁?”
万贞弄不明白他怎么会想到这一层来,但她与杜箴言的交往,少年时的景泰帝一直看在眼里,没什么好隐瞒的,当下摇头直说:“不是,而是我不能生。”
景泰帝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不能生?你和杜箴言……你身体……你有不孕之症?”
汪皇后被废,逆景泰帝之意固然是一大原因,但真正的病根,却在于她生的是女儿,不是儿子,婆媳、夫妻之间早有嫌隙。从宣庙胡皇后那里算起,两代生女的皇后被废,何况不孕?
一时间景泰帝问起来,居然都有些不好出口。
万贞想了想,道:“虽说不是不孕,但也差不多。”
景泰帝皱眉道:“这样的大事,怎么能差不多?是不是杜箴言那小子骗你,你就真信了?”
他对杜箴言的观感极差,只要提到就必然以骗子相称。万贞当真怕极了他这种心态,因皇室每年都会外派太监替皇家经营私库,万一南京或者苏松一带的驻守太监知道这个情况,为了媚上对杜箴言的事业下手。
“陛下,您别老想着杜箴言骗我。我们之间……当初他愿意放弃杜家的东西,带着孩子与我分门别户另居,是我不肯嫁他。如果按这世俗的观念来分,说不准是我对不起他。”
景泰帝没想到他们中间还含着这样的曲折,问:“你是因为自己可能不孕,所以不肯嫁他?”
万贞笑道:“您可以说我小心眼,容不得人。可再怎么分门别户离宗,在宗法制度下,杜箴言家里那一位,都是他家承认的妻子。而我不能生子,杜箴言却不可能放弃那个孩子。孩子的生母因我而处境尴尬,又岂能无怨?若我与杜箴言成婚,我只要想到自己一生心血所寄,都由这孩子继承,却还要承受他们母子的怨恨,就不寒而栗。”
景泰帝蓦然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情绪来:他之所以一定要废朱见濬太子位,原因与万贞大同小异,归根结底,一样是不甘心一生心血所寄,都被别人的孩子继承。并且这个孩子,很有可能因为父母的原因,最后对他们心怀怨恨。
万贞可以选择不嫁,而他当初登基时,却是背水一战,无从选择。
景泰帝沉默不语,万贞也不说话。好一会儿景泰帝叹了口气,道:“不孕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能‘差不多’,总要找医生看过才好。王诚!”
景泰帝虽然把侍从赶走了,但近侍却也不敢离太远,就在外面候命。他一提声气,王城就赶紧小跑着进来了:“皇爷,您有什么吩咐?”
景泰帝看了万贞一眼,道:“将几名擅长妇科,给……汪氏调养过身体的御医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