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帝刹那间如遇雷击,胸口莫名的生痛。他与万贞相识于市井,来往时她从不问他的身份来历,但却因为他的脾性而屡屡戏称他“小爷”,进而以此代指他整个人。
那时候他们的交情不涉世俗,虽然彼此常以讥讽对方短处为乐,但于本心来说,却都希冀对方能获得这世间一切美好的事务,不受红尘羁绊之苦。
然而到了今日,在皇权的诱惑之下,万贞却怀疑是他派人来杀她!
他想辩解,但话到了嘴边,却无法说出来。不仅是因为对昏睡者的呓语辩解毫无用处,更是因为,今日这场刺杀,虽然不是他直接授意,却也是他暗中纵容必然出现的恶果。
万贞也不知道究竟梦见了什么,紧紧地攥住锦被,牙关咯咯作响,好一会儿突然厉声大叫:“稚子无辜啊!”
寝殿内的侍从都吓白了脸,景泰帝的脸色阵青阵红,半晌,突然喝道:“御医呢?”
几名御医战战兢兢的过来行礼。
景泰帝摆了摆手,冷冷的道:“国朝惯例,王侯以上驾崩,当有妃妾殉葬!太子年幼,未有婚配。若有不幸,朕无处择女陪殉,便只能从侍驾者中择伴为殉!”
众人生恐真被点了去做人殉,都被吓得两股战战,浑身发抖。
景泰帝一腔怒火,无处发泄,顺手抄起桌上的弯刀,一刀劈在桌上,怒喝:“好生医治太子和万侍!他们活,你们活;他们死,你们殉!”
他怒到极处,恨不得将万贞拎起来对质一番。但万贞趴在床上,似乎全身残余的力气都被刚才那声叫喊抽空了一般,又沉沉的晕了过去,任凭御医怎么施针,都无法清醒进药。
她不是假装,是真有可能会死!
一瞬间,景泰帝只觉得心跳都似乎停了一下,竟然再也不敢站在这里,急步冲出了殿外。夜晚的寒风一吹,他才稍稍冷静,望着寂静的东宫,慢慢地说:“传令禁军,封锁东宫,不许任何闲杂人等出入。一应供给,俱在宫门前交接,若有谁敢轻忽怠慢,又或夹带禁物,擅闯宫禁,对太子不利,即以谋逆论处,夷灭三族!”
舒良凛然应诺,请轿长抬舆过来,小声问:“皇爷,今夜您宿居何处?”
景泰帝坐上肩舆,有些茫然的望着夜空下的紫禁城,一时间竟不知该往何处。
抬舆的轿长不得吩咐,不敢妄动,就站在原地静候吩咐。景泰帝能感觉到身下这异于往常的安静和驯服,知道侍从为什么会突然对他特别的畏惧害怕——他们都知道了太子遇刺的消息,都以为太子遇刺,出于他的筹划!
连一个平时冷落打压的四岁童子,都能动用瓦刺残兵四方围剿,这样异常的狠毒,使得他的近侍都不由自主的心生恐惧,怕会触怒于他!
这种无声的恐惧,绵绵密密的笼罩在他的四周,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不久前读过的书猛然涌上心头:厉王止谤,国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
他不接上皇,冷落太子,打压东宫,朝臣俱知症结所在,却没有谁上章劝谏;然而,在这沉默之下深藏的,除了顺服,难道就没有不满吗?
于谦是他一手提拔的直臣,所以他当面奏请御驾安抚东宫;但王直、胡濙他们那些元老重臣,在屡次劝他接回上皇,不得准许的情况下,知道东宫遇刺,却会有什么打算?
舒良又轻声劝了一句:“皇爷,夜凉风大,您还是早早回去吧!”
景泰帝缓缓地说:“去慈宁宫。”
慈宁宫内外灯火辉煌,吴太后犹自未睡。
与孙太后日常好穿便服不同,吴太后自被尊为太后,穿着打扮便异常着重仪姿。纵然没有外人,也要凤冠严整,龙凤袍,地理裙等服饰佩件齐全,一丝不苟,礼仪完备。
侍从通传皇帝来见,她有些意外,却又有些了然,挥手示意身边的女官:“将备用的酥酪蝉端上来,皇帝深夜未睡,想来饿了。”
等景泰帝进了慈宁宫正殿,吴太后身侧的案几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茶水点心。吴太后正笑眯眯的冲他招手,怜惜的道:“春夜露重,你大晚上的不睡觉,跑来跑去,也太不小心了。”
景泰帝看看桌上的热食,再看看亲自绞了热手巾过来,为他擦洗双手的母亲,心一酸,闷声道:“母亲,儿子这二十几年,多累你费心了。”
自从张太皇让景泰帝认祖归宗,正统皇帝封弟弟为郕王,吴太后就搬进了仁寿宫,以宣庙遗妃的身份附孙太后而居。虽然也常去郕王府帮着儿子管家理事,但母子间相处的时间毕竟不如当初一起住时多。
且因为汪氏的性情与吴太后不合,婆媳俩每多龃龉,景泰帝夹在其中,左右为难,这样对母亲说话的机会,就更加少了。
吴太后久未听见儿子如此和软的话,有些诧异,笑道:“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我是你亲娘,为你操劳,那不是该当如此么?”
景泰帝看着母亲高兴的笑容,忽然觉得想说句话,千难万难,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母亲为儿子呕心沥血,全为一片慈母爱子之心。儿想,您是如此,仁寿宫之爱上皇,也是如此。”
吴太后听到儿子拿孙太后跟她相比,顿时有些不高兴了,沉下脸来,问:“你没头没脑的,提那边干什么?”
她甩脸发怒,景泰帝心里反而好受了些,缓缓地道:“母亲,这半年来,我几次拒接上皇。仁寿宫虽然恼怒,但却只是恳请朝臣进言相劝,并没有私下做什么。”
吴太后冷笑:“她敢做什么?如今你才是皇帝,却将她的亲孙立为了储君,还敢有什么不满?”
景泰帝望着她,叹道:“不错!对于仁寿宫来说,儿子不回来,但孙子能占储位,也是指望。可若是儿子不回来,孙子也死了,那就是绝她的后路,她只能拼死反击!”
吴太后双眉一扬,疾颜厉色的道:“她敢?!”
景泰帝涩然道:“母亲,您不能认为一个能令父皇废后,在国难之前懂得当机立断,与朝臣交锋的女人,会明知大难将来,却束手等死,不加反抗!”
第九十四章 回首半生幽恨
吴太后心中,有一股郁气,憋了半辈子。她无处诉说,无处发泄,在儿子登基之前,甚至都无法形之于色。但在今夜,面对儿子焦急为难的神色,却突然爆发了出来,勾唇冷笑,反问:“她要反抗,那又怎样?”
景泰帝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这话,怔怔的看着母亲。
吴太后纵声大笑:“让她来呀!我等这一日,等了足足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前,正是宣宗废胡氏,立孙氏为皇后的那一年。景泰帝无力的叫了一声,道:“母亲,父亲驾崩已经十五年了。儿子当了皇帝,您现在贵为太后,就不要计较这些了吧?”
吴太后回首瞪着儿子,厉声喝问:“我怎么可能不计较?她窃居了我的后位二十四年!她的儿子占了我儿的君位十四年!多少个日日夜夜,我辗转反侧,扪心自问:她凭什么为后?她的儿子,凭什么登基?”
“我!才是陪着宣庙同心并力,出生入死的人!没有我,当年汉王争位,仁庙一系早就万劫不复!”
景泰帝目瞪口呆!
他自小随母亲长于宫外,知道母亲对父亲是有些幽怨之意。但她从来不说,他也就以为那是母亲对于自己不得入宫而产生的不平。却从不知道,在母亲的心中,竟然压抑着近乎刻骨的恨毒!
景泰帝张嘴,有些吃力的问:“那母亲,想怎么样呢?”